一开始,霓凰以为是皇后与誉王设局,可在正阳宫时吃喝了一阵,药囊丝毫变化都无。
按朝轻所说,若是遇到药物,药囊中的解药会自行发热驱逐药效。
后来越贵妃开口相邀,霓凰顺势而为去了昭仁宫。
“郡主,请。”
同一壶蜜水,越贵妃举杯先饮,似是怕霓凰不放心般,亮了空空如也的杯底。
此时腰间药囊中的热度,即便隔着几层布料也是烫人的紧。
原来是她。
借皇后邀约,以同乡之谊,作坦然之态诱她放松警惕,若非她已晓内情,怕是真的要被骗了过去。
霓凰抬手作饮,就在杯沿沾唇时她反手泼出蜜水,对上越贵妃尚未褪去喜悦的眼神。
“这蜜水,还是留给越贵妃娘娘自己品鉴吧。”
茶盏反扣于桌面,霓凰起身便走。
越贵妃连忙起身:“郡主这是何意?可是蜜水不合口味,本宫让宫人重新调制一番便是了。”
霓凰没有停步。
习武之人,五感强于常人,只要她静心去寻,发现些杂碎并非难事。
隐于屏风后的人尚来不及逃,便被霓凰擒了个正着:“贵妃娘娘今日还请了旁的客人。”
“外男擅入宫闱,当交由皇后娘娘处置。”
霓凰不紧不慢地收紧力道:“您说是吧,越贵妃娘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越贵妃如何不知自己的计划已经暴露。
眼见司马雷已被霓凰掐的双眼发白,越贵妃知晓此事无法善了:“郡主这是何意!本宫念及你我的同乡之谊,这才应郡主之愿将司马雷引荐而来!”
“快来人将司马世子救下来!”
数名装备精良的护卫持刃将霓凰团团围住,瞧那番架势还挺能唬人的。
越贵妃自持有了底气,放下姿态商量道:“只要郡主放了司马雷,今日之事本宫便可为郡主隐瞒。”
说到底霓凰郡主只有一人,手无寸铁,如今又在宫闱之中,真要是拼斗起来,霓凰郡主不见得能赢。
见霓凰似是收了些力气,越贵妃心下一喜,苦口婆心劝道:“司马雷文武俱全,是京中世子里难得的洁身自好者,与郡主可是相配极了。”
“郡主倾心于他……”
不等越贵妃说完,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与此同时霓凰一脚踹飞了司马雷,自个儿夺过一名兵士的武器向外冲杀而去。
宫中侍卫大多都没真的见过血,被霓凰这等杀伐之势一迫,竟真让她逃出殿外。
“靖王殿下。”
靖王是受蒙大统领所托前来救人,他原还不信,见霓凰唇边流出血线,打败身边围攻他的侍卫后上前搀扶:“郡主,你可还好?”
挺好的。
朝轻的医术果真不错,调配的药物效果立竿见影,说吐血便吐血。
霓凰抹掉唇边溢出的鲜血:“先离开这儿。”
她不知自己此时的面色何等惨白,落在靖王这直肠子眼中同受了重伤别无二致。
靖王单手扶起霓凰向外冲去,不料听得一阵上弦声。
弩箭……
“越贵妃这是想将我与郡主格杀在昭仁宫吗?”
追出来的越贵妃本以为此番算计要落空,但见霓凰面色惨白,心生几分侥幸。
或许……霓凰已中了情丝绕,只是先前强撑着罢了。
穆王府可是手握十万铁骑啊。
越贵妃怎的甘愿放弃,同身边的太子使了个眼神,随即厉声斥道:“靖王持刀闯入昭仁宫,企图刺杀本宫,放箭!”
靖王这些年惹陛下厌烦,京中已无立足之地,他的母妃也不过是个次嫔,只要得到了穆王府的支持,就算杀了他又如何!
靖王一身武艺皆是自沙场拼搏而来,最是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他没有选择挟持越贵妃,而是选了太子。
方才一番话,他已看出几分越贵妃的心性,这位贵妃比太子狠。
刀刃架颈之际,听得一声唱号。
“太皇太后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各方人马到达,今日这出戏终于迎来落幕。
三稚子击溃百里奇的奇闻还未传遍金陵城,又有几桩事从宫城中传出。
一是太尉之子司马雷罚作苦役,流放边州,太尉府上下皆牵连入狱;
二是越贵妃降位至嫔,禁足清黎院,期限不定;
三是太子前往宗庙为太皇太后祈福三月。
至于擅闯昭仁宫的靖王,因着誉王在御前出言袒护,只得了几句不重不痒的斥责;倒是几句话揽下责任的誉王得了梁帝的奖赏。
这让一旁受了惩戒的太子与越贵妃恨不得能用眼神从誉王身上剜下几块肉来。
而受了委屈,面色苍白的霓凰被太皇太后带回寝殿休养,最后回到穆王府的只有穆青一人。
“霓凰呢?”
穆青方才痛殴了那司马雷一顿,将人打的就剩半口气,绝对撑不到边州,可算舒了心中郁气:“太奶奶心疼姐姐,将人留下了。”
留下了?
朝轻打算掀开酒坛封纸的手一顿,遗憾道:“看来这酒一时半会儿是喝不了。”
说罢后起身向着府外走去,穆青连忙问道:“朝姐,你去做什么?”
“给霓凰送解药,不然她怕是出不来了。”
顺道去瞧瞧那位老人家。
能让那人记挂的也就剩这几位。
只要是人力可为,她希望这些人都能看昭雪,逢归人。
见朝轻要走,穆青连忙追上:“朝姐,我去见誉王还需要注意什么吗?”
这一场局算是两方合作,霓凰将计就计,梅长苏借蒙挚之口将此事露给靖王,他自己去见了誉王出谋划策。
不仅让霓凰借靖王之目坐实越贵妃下药之罪,又以誉王为幕使靖王不必过早暴露于朝臣面前,还让梅长苏在明面上向誉王示好,为后面的投诚之举迈出了第一步。
此局不可谓不成功,但少不得事后收尾。
比如穆王府得去谢谢那位在梁帝面前三言两语揽下责任(抢走功劳)的誉王殿下。
“你可是穆小王爷。”
朝轻拍了拍穆青的肩膀:“揍司马雷是为霓凰出气,见誉王是代你们姐弟二人道谢,理所应当,有什么好注意的。”
说完后朝轻便出了穆王府,直奔皇宫而去。
因着有霓凰帮忙打掩护,朝轻这一趟走的十分顺利。
太皇太后虽记忆混乱,但神智还算清明,身体上并无多少病症,只是……年龄大了。
离开皇宫后,朝轻一头钻进穆王府的药房中待了三日,出来后直接将那坛庆功酒打开,舀出两壶后就出了门。
穆青得知朝轻出关的消息后匆匆来见,手里捏着的房契都没来得及放下,却只闻一室酒香,不见人影。
这走的也太快了吧。
他还想问问苏先生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呢!
而拎着美酒出门的朝轻,又去提了蓉香斋提了两封飞流爱吃的点心,这才来到了雪庐。
她走入雪庐时,果然,该在的人都不在。
等将人等来时,两壶酒已空了大半,点心倒是一口没动。
“阿姐!”
梅长苏见到面色酵红的朝轻时,略有些吃惊,心中的酸闷也冲散不少。
朝轻的酒量他是知道的,这是怎么了?
他反手将门合上,另一边朝轻已拆开点心拣了块品相好的递给飞流,又拿起一块儿自个儿吃。
结果,咬了口空气。
朝轻抿了抿唇瓣上新鲜出炉的伤口:“嘶……”
竟然醉了。
梅长苏把桌上的酒壶挪到朝轻拿不到的位置:“出什么事了?”
“前几日我给太皇太后把脉,老人家年纪大了,我配了个药方,可制成药丸。每日一丸,还能有五六年的寿数,不会有什么损伤。”
那一口咬的有些深,唇瓣上的伤口还在往出冒血。
朝轻把药方放在桌上,不耐地舔了舔伤口:“方子在这儿,你自己想办法去做。”
太皇太后年岁已高,本就是活一日少一日的年龄,得知这一消息,梅长苏心中是高兴的。
他希望,如果可能,有一日他以林家儿郎的身份堂堂正正去见太奶奶。
但高兴之余,梅长苏没有忽视朝轻情绪上的不对劲。
道谢之后,他依旧还是那句话:“出什么事了?”
“……就是有点儿想打人。”
朝轻直起身去够酒壶,奈何她今日的确喝的有些醉,够了几次都没到手,索性往桌子上一趴:“之前想打太子和誉王,今日想打靖王。”
靖王……他今日刚见了景琰。
梅长苏看了眼桌上的点心封纸,蓉香斋,今日他与景琰会谈的酒楼就在蓉香斋附近。
景琰以为他明知险局却仍让霓凰涉险,只为了向他这个主君证明能力,为他拉拢穆王府,所以当时景琰对他说的话是让人伤怀了些。
但那又如何呢。
他想的就是让景琰肯用他这个谋士,只要目的达成,何惧其中风雨。
即便如今在他的好友眼中,他只是个不择手段,志得意满的谋士。
“你……都听到了。”
朝轻捏了块点心吃,似是随意道:“下次别选靠窗的包厢,说不准这城中有人也像我一般四处乱跳。”
“靖王的脾性我略有耳闻,这原也只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他说的那些锥心之语你充耳不闻,因为你想着日久见人心,你想替他做完那些他不愿做的谋算之事,便任由他此时误会你之深。”
“但,你是我要救的人。”
朝轻垂首轻声说着话,语气却是狠厉极了:“你应当早就知道,谁耽搁我救你,我定让那人以身偿之。”
“先前你觉得自己没几年好活了,不愿让故人再伤怀一次,情愿将那些阴损都揽在自己身上;但那一日我便告诉你毒可以解,你依旧不改己道。”
一直没能说上话的青年被少女一把攥紧衣领拉近距离,这时他才发觉少女的双眸已化为浅灰色。
眼角红晕衬的一双灰眸瑰丽神秘,唯有身处其中者,才知晓这片美景下的滔天波浪。
“还是说你是在赌我不会对你动手,还是不敢对靖王动手?”
随着青年的缄默不语,房间中的气氛越发绷紧,连沉迷于点心的飞流都收回了吃点心的手。
梅长苏没有挣扎,缓缓说道:“我没有在赌。”
“如今前路荆棘仍在,我与他之间,主君与谋士是最合适的关系。”
“那你打算护他到几时?”
朝轻松了手,醉意朦胧了眼中情绪,让人一眼望去如坠云雾:“想要登上皇位,想要坐稳那个位子,制衡布局,揣测人心,筹谋算计,都是他必须做的。”
“纵览史书,再是明君贤相,尚且逃不脱这些,何况靖王是那等脾性,你若一力护持,只怕来日君弱臣强,祸乱朝纲。”
拎起角落里的半壶酒,少女作势要离开这儿,却被人牢牢握紧手腕。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但我一定要护住景琰身上的赤诚。”
呵,所以这是寻主君还是养孩子。
身后人还在那继续说着:“景琰过去没有争,却不代表他不适合那个位置。大梁如今内忧不断,正需要这样一位铁血君主以雷霆手腕刮骨疗伤……”
“前提是他能坐上那个位子。”
朝轻把捏扁的酒壶仍在一旁,洒落的酒水沾湿了她大半袍角:“你说的这些家国天下又干我何事,我本就是无根浮萍,毒海孤鬼,今朝不做梁人又何妨。”
所以,想要说服她,拿些实际的出来。
梅长苏一时间被驳的哑口无言,他知道朝轻想要他应允什么,但是……
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又不自觉冒了出来,偏手上正攥着人家的手腕,指腹下光滑的触感让他回神后如临大敌,猛地后退两步又不慎踩到洒落的酒液,一个仰首就要往后倒去。
“小心!”
朝轻虽醉意上头,但身手仍在,一个用力回转将人扯回原……怀里。
事实证明,醉酒还会影响精准度的。
原本不知怎么劝架的飞流见他阿姐和苏哥哥抱在了一处,不由得松了口气。
拥抱,就是和好了吧?
苏哥哥身体不好,总不能像他和蔺晨一样比斗一场。
逻辑自洽的飞流又美滋滋地吃起了点心。
而同一间屋子里的另外两人却是气氛紧张。
朝轻见人站稳了,果断松手,缓了缓醉意道:“太子对你已生嫌隙,又有谢玉在后头使劲,你应当快搬出宁国侯府了?抓紧些,不然等我揍靖王时,你怕是都来不及救人。”
果然,还没放弃。
“等夏冬回京。”
朝轻略一点头,走到门口时脚步一转把床头旁的花盆抱起:“它,我先带走了,等你搬出去再还给你。”
“等等!”
梅长苏阖眸一瞬,哑声道:“我没有不信你……”
为了昭雪清名,他可承受世间一切苦难误解;
可她,不该为此伤己。
“但你也做不到只信我。”
方才还醉意朦胧的人此时像是重归清明,清瘦的背影宛如一柄寒凉利刃,伤人伤己不过瞬间之择。
“今日是我喝多了酒,说多了话。”
伸指拨弄了下花盆中刚打的花苞,浅音低语萦绕其上,久久不散:“这世上,终归事实胜于人言。”
“背负的东西那么多,不轻信于人是对的。”
“当初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亦是满心质疑;如今反而要求你托付于一人,实在是”
“不该如此。”
言语落地无声,却可化穿心之箭,刺的人鲜血淋漓。
不该如此
是不该生气,还是不该相遇,不该信任,又或者是旁的什么
朝轻推门而去,侧首时恰有一抹晚霞落入黑灰参半的眼底:“飞流,过些日子阿姐要选处宅院搬出去,到时候我们一块儿挑挑。”
飞流高兴地应了声,在他心里,只要跟阿姐在一起,哪里都好的。
当然,与苏哥哥在一处也好的。
屋门合上时,挡住了黄昏时最后一抹光线,冷清的气息缓缓上浮,张牙舞爪地驱逐着空间中的酒香与点心香气,却是难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