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顾书蓉。
今天是我在云州的一字号学塾教学满一年的日子。
比起我从小生活的扬州,刚被收复的云州没有那般繁华热闹,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身体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我的学生们也是一样。
无关天资,无关性别,无关出身,他们都是一样的刻苦努力。
让我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其实,我小时候是生活在汴京,但那时的我不喜欢那里。
因为那里夺走了我的母亲,改变了我的父亲,让我有家似无家。
后来去了扬州,父亲极少在家,陪着我的只有常嬷嬷和石头叔叔。
常嬷嬷经常叹气,父亲回来时她叹气,父亲不回来时也叹气。
后来有一日父亲说要跟船出海闯荡,常嬷嬷搂着我哭了许久。
我不明白为何要哭,父亲在不在家不都是一样吗。
那时的我只有五岁。
在我十岁的生辰那日,父亲回来了。
他伤了腿,面上也留了疤。
送父亲回来的人说,他们在海上遇到了劫匪,要不是有一支实力强劲的商队将他们救下,只怕父亲就不是受伤那么简单了。
之后父亲的脾气越发暴躁,整日酗酒,即便是常嬷嬷去劝,也会破口大骂。
久而久之的,常嬷嬷也不劝了,开始对着我叹气。
常嬷嬷待我极好,所以我不希望她为了我叹气。
但无论是我识了多少字,读了多少书,怎么努力学习那些针凿女红,理事算账,她还是叹气。
我不喜欢她每每对我叹气时总会提到父亲,仿佛没有父亲,我便一无是处。
从那一刻开始,我对父亲生出了一丝怨怼。
他没有伴我长大,却能轻而易举地抹掉伴我长大的常嬷嬷对我所有的信任。
我怨他,可常嬷嬷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翻遍书房中每一本书,寻求解决之法。
在我遍寻无果时,忽然有一道皇榜昭示天下。
官家退位,新帝登基,改国号为晟。
更让我吃惊的是,新帝并非宗室皇亲,并非显赫名门,而是一名叫盛如兰的女子。
那时我听到最多的便是荒唐、反贼、谋逆……这些话。
许多人都在说她做错了,大错特错。
但我看到了希望,我遍寻无果的希望。
那时仿佛整座扬州城都在骂她,可贴在官府门口告示栏上的告示却无人敢动。
后来当这位陛下收故土,定西域,平沿海,散万书时,亦是满城称赞。
那时的我十六岁,距晟朝开国已过去五年。
常嬷嬷说,我十六了,该成婚了。
她的孙儿常年中了举人,性格温厚,又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会是个好郎君的。
那是我第一次拒绝她。
“嬷嬷,我要去学塾当先生。”
我拿着从告示栏上摘抄下来的邸报,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告诉常嬷嬷。
陛下于各州开设的学塾在招收教学先生,不论出身,不论性别,只要符合要求,便可前往应选。
“蓉姐儿,那都是读书人的事,你哪里争得过他们啊。你要是不喜欢常年,嬷嬷给你寻旁的人家……”
“嬷嬷,陛下当初登基时所有人都说她错了;陛下御驾亲征时,大家都在说她会败。”
“可是,陛下都赢了。”
“嬷嬷,我读的书不一定最多,却也不会比他们少;不曾一试,您又怎么确定我争不过他们!”
我以为我说的足够委婉,但还是后来常年告诉我的,他说那时同常嬷嬷说话的我宛如是下一刻就要上战场的兵士。
不畏生死,只求一战。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我通过了考试。
不过是两年后第二次学塾招收时考中的。
在我去衙门报名的那天,父亲换衣修面,难得没有酗酒,拄着拐杖将我送到门外。
或许他醒悟了,想做个好父亲。
但是我,已经不怎么需要了。
通过考试后,又经过一年的集中学习,我选择来到了云州教学。
当时许多同窗都赞扬我主动请缨的勇敢,毕竟云州刚被收复没多久。
但其实不全是。
去云州教学每月薪资可多拿三钱银子。
……
“书蓉,书蓉。”
在同僚的呼唤下,我从过往中回神:“晓春,怎么了?”
这是隔壁教授天文的李先生,李晓春,也是她新结识的好友。
李晓春拿着一份邸报展示开来:“你瞧,陛下要大婚了,还改了新年号,叫庆隆。”
“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明年可就是庆隆元年了。”
我先是惊讶,陛下竟然会大婚。
然后便骂自己记性不好。
“陛下当初登基时就发过诏令,说是这位殿下早年身受重伤,不得已去了海外养病。”
“如今恢复如初,当然是要大婚了。”
李晓春也想起了那纸诏令,同我感慨道:
“那诏令上写满了那位殿下的功绩,想当初陛下昭告天下时,我们那儿衙门前的告示栏险些不够贴的。”
“扬州也是。然后衙门就把告示栏加到三尺长,两尺宽,那才完整贴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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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就这些。”
被塞了一手御笔朱墨的男人,望着堆满整张书案的奏章,还有源源不断往殿里搬运奏章的宫人,无奈失笑:“好,都归我了。”
左右他在大明时处理的事务不比这些少。
如今能与爱人再度相逢,有缘相守,已是极好了。
虽然今日还是婚假休朝的时间。
虽然这些奏章都不是急需处理的事务。
可谁让他的确理亏心虚呢。
想到当初他回到大明时,发现时间真的停留在他十四岁遇刺的时候,身上却多了如兰给他的菩提叶与同心结,他莫名相信自己可以再回到爱人身边。
回宫后他直接同父皇和母后坦白一切,随后便一心扑在朝政上,顺带着鞭策几个弟弟。
父皇和母后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但随着他坚持了一年又一年,终究还是默认了他的行径。
后来他送走了父皇和母后,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立了皇太弟,悉心教导。
而他退位的那一日,他也真的回到了如兰身边,身躯也恢复到在这方世界中该有的年岁。
当时,朱标见着爱人逐渐通红的眼眶,恨不得立刻将人搂入怀中。
谁料……
朱标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腿。
先前在大明时,他的确是懈怠武事了,以后每日多练一个时辰!
批了十几本后,方才说要回去补眠的人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身边,夺下他手中的奏章扔回书案。
“今日是婚假。”
朱标熟练地将人搂进怀中,语气可怜道:“我已知错,陛下能否容我过几日,待婚假过后再领罚呢。”
一声冷哼后,殿中逐渐安静下来,到底是没有人拒绝。
而这殿宇的掌事女官瞧见那龙椅上依偎在一处的两人时,低声挥退了宫人们,自己亲自站在门外守卫着这久违的时光。
临近午膳时,彩簪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询问,只见远远的有人走来。
“参见太后。”
王若弗抬手让人起来:“陛下可在里面?”
“是。殿下也在。”
紧接着王若弗便露出彩簪熟悉的表情。
万分心痛!恨铁不成钢!
彩簪忍不住叹气。
也不怪太后不相信,毕竟当初殿下的死讯也是实打实的。
她之所以相信,是因为她原先就见多了两位主子相处,那等氛围是演不出来的。
现在在太后眼中,陛下就是寻了个相似之人以疗愈情伤。
可陛下真不是这种人啊。
王若弗决心今日一定要叫醒如兰,但也晓得如兰现在已是九五之尊,只吩咐彩簪说自己今日要在宫中用膳留宿。
如兰登基后,将王若弗尊为太后,盛家诸人论功行赏,有功之人封爵做官,无功之人加封虚衔,主打一个只论功过,不论亲缘。
无论是给女子赐官爵,还是不将盛家诸人列入皇族宗室之中,这两件事任凭大臣们如何上奏规劝,最后都败倒在如兰的强硬之下。
她可是手握兵权的。
而成为太后母族的王家人,不等蹦跶就被如兰按了下去。
无功无过,便保他们富贵一生;
触发律例,便依法行责,可参考某位被剥去诰命的姨母。
至于后来王若弗与盛纮和离之事,不等大臣们上奏,如兰直接在朝会上宣布。
“太后之事,乃皇家私事,干卿何事。”
一句干卿何事,直接让众臣梦回当初。
至此无人再敢多言半句。
而王若弗成为太后之后,如兰不曾限制她的行踪作为。
无论是游山玩水,还是访亲寻友,都同意。
就像她当初说过的:“只要阿娘在,如兰永远都是您的依仗。”
而王若弗也没有做过让如兰为难的事。
她没帮到如兰,总不能还成了拖累吧。
待彩簪将话传达到位后,如兰和朱标下意识都想起那一年他们婚后回京,王若弗给他们进补的事来。
“我阿娘真是一点儿没变。”
早知道当初不说这人死了,就说是海外求医去了。
如兰用手臂捣了捣身后的人:“这事……”
“我来解决。”朱标抢先应下。
如兰略一扬眉,似笑非笑地捏住这张俊脸。
朱标直接改口:“陛下同我一起。”
“嗯……你叫我什么?”
“娘子。”
简单两个字却被人念的柔情入骨,泛着期压抑许久的情意,便是无心之人也忍不住为之侧目。
“那走吧,我的夫君。”
八年之后,跨越时空洪流,正午曜日,衣袍翩飞之下,是交握的双手,是相守一生的未来。
(本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