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沃洛金,这位喀山“北方之光”国际贸易公司的cEo,此刻正坐在他那间位于彼得罗夫斯卡亚街顶层的办公室里,透过落地窗凝望这片死寂。窗外,伏尔加河的冰面泛着惨白的光,仿佛一条冻僵的巨蟒。他啜了一口伏特加,琥珀色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他心底的寒意。他刚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客户因“政府官僚主义”取消了百万美元的订单。德米特里猛地将酒杯砸在红木桌上,水晶杯应声碎裂,碎片如泪珠般四散。“又是他们!”他咆哮道,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海关的蠢猪,税务的吸血鬼,还有那个该死的天气!凭什么倒霉的总是我?”他抓起桌上的钢笔,狠狠戳向日历——那上面用红笔圈出的“成功日”已被划得稀烂。伏尔加河的风呜咽着钻进窗缝,卷起几页文件,在空中打旋,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德米特里没注意到,阴影里,一把镀金扶手椅正微微晃动,仿佛有人刚刚起身。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轻得像雪落屋檐,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责怪别人?啊,我亲爱的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您这老把戏玩得真熟练。”德米特里浑身一僵,猛地回头。椅子里坐着一个男人:瘦削得像根枯枝,裹在一件褪色的旧式西装里,领带歪斜,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他的眼睛深陷,却亮得惊人,仿佛两簇幽蓝的鬼火。最骇人的是他的皮肤——半透明,能隐约看见下面流动的暗影。“尼基塔·伊万诺维奇·索科洛夫,”幽灵伸出苍白的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德米特里的鼻尖,“您大概不记得我了。五年前,您收购‘伏尔加谷物’时,把我扫地出门。现在,我来当您的……顾问。”
德米特里本能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凉的玻璃窗。他想起尼基塔——那个被自己以“效率低下”为由解雇的仓库主管,据说后来在伏尔加河边的桥洞下冻死了。“你……你是鬼?”他声音发颤。
“鬼?”尼基塔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像枯叶在铁皮屋顶上滚动,“不,我是您亲手制造的‘借口’。您每责怪一次别人,就喂养我一分。现在,我饱了。”他忽然凑近,腐朽的气息喷在德米特里脸上,“强者思维的核心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您却把‘不责怪’当成了笑话。看,您的‘正当理由’多丰满啊!”尼基塔打了个响指。办公室的灯光骤然熄灭,唯有窗外伏尔加河的冰面泛起诡异的绿光。德米特里脚下一滑,竟陷进一片深不见底的雪坑——不,是记忆的泥沼:他看见自己少年时在喀山郊外的集体农庄,因土豆歉收而踢翻奶奶的陶罐,哭喊着“都是老天爷的错”;他看见自己初创业时,将失败归咎于合伙人“背叛”,却忘了自己挪用公款的账本……幻象如冰锥刺入脑海。他尖叫着挣扎,却越陷越深,雪粒灌进衣领,冻得他牙齿打颤。尼基塔的声音在风雪中飘荡:“当借口成为铠甲,人就跪下了。主动权?您早把它卖给了魔鬼——就是我。”
不知过了多久,德米特里瘫倒在办公室地毯上,浑身湿透,像刚从伏尔加河捞出的溺尸。尼基塔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低语在暖气片嗡嗡声中回响:“明天,会有‘机会’找您。记住,强者不说‘是’……太容易。”德米特里颤抖着爬起,窗外,斯帕斯卡亚塔的红星熄灭了。喀山的夜,比以往更黑。
第二天清晨,德米特里强打精神走进“北方之光”会议室。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橡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血影。桌上堆满文件,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纸山。他昨晚几乎没睡,尼基塔的鬼话在脑中盘旋。这时,秘书柳芭推门进来,脸颊冻得通红:“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下诺夫哥罗德的‘金麦穗’公司代表在等您。他们想谈收购——全盘接手我们的谷物线。”德米特里皱眉:“谷物线?我们去年就砍掉了。”柳芭递上文件,指尖冰凉:“但他们说,只要您点头,立刻预付五十万卢布定金。还有,萨马拉的‘黑土能源’也来了邮件,想合作开发西伯利亚油田……伏尔加格勒的纺织厂老板……”她一口气报出七八个名字,声音越来越低,“您昨晚说,要抓住每个机会。”
德米特里胃里一沉。他想起尼基塔的警告,但五十万卢布的诱惑像钩子扎进心脏。他挥挥手,疲惫地:“都安排上。我是cEo,不能错过任何可能。”话音未落,窗帘无风自动。尼基塔倚在窗框上,西装沾满雪沫,嘴角咧到耳根:“好极了!盲目点头是发散精力的圣杯。您看,精力像伏尔加河的冰——碎了就浮不起来。”他弹了弹烟灰,尽管手里没烟,“知道吗?我生前也这样。喀山糖厂倒闭那天,我同时接了三个‘救星’:卖走私伏特加的、搞地下钱庄的、还有个自称能通灵的吉普赛女人……结果呢?”尼基塔的笑声在会议室回荡,文件突然自行翻动,每一页都浮现出扭曲的合同条款,“精力散了,人就散了。您猜,现在谁在笑?”
接下来的日子,德米特里成了陀螺。他飞往下诺夫哥罗德签“金麦穗”合同,发现对方是皮包公司,定金是假钞;他赶去萨马拉谈油田,却被“黑土能源”的老板灌醉,醒来时合同已签,条款苛刻得像卖身契;伏尔加格勒的纺织厂主则是个瘾君子,见面就哭诉“兄弟情”,拖着他喝光三瓶劣质白兰地。德米特里奔波于喀山、萨马拉、伏尔加格勒之间,火车在雪原上轰鸣,车窗外是连绵的桦树林,光秃的枝桠像无数伸向天空的枯手。他越来越瘦,眼窝深陷,西装松垮地挂在身上。一次在萨马拉车站,他差点被行李箱绊倒,尼基塔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说‘不’是最有效的行动,您却把它当成了懦弱。看,您的‘成果’多丰硕!”德米特里踉跄扶墙,镜面映出他的脸——苍白浮肿,嘴角抽搐,活像一具行走的尸体。他想起娜斯佳(那个在国际论坛上演讲的cEo)的话:“盲目的yes会迟持续发散精力。”可现在,他连“不”字都忘了怎么发音。
最荒诞的是在伏尔加格勒。纺织厂主带他去“体验工人生活”,走进一家地下澡堂。蒸汽弥漫中,赤身裸体的男人们挤在长椅上,用桦树枝抽打彼此,皮肤泛起紫红。德米特里被按在长凳上,热气熏得他头晕。澡堂深处,一个醉汉突然高唱《喀秋莎》,歌声嘶哑如夜枭。尼基塔不知何时坐在德米特里身边,皮肤在热气中半透明,露出里面蠕动的暗影:“比较别人?您正和澡堂里的醉汉比谁更烂呢!但您知道吗——”他凑近,蒸汽凝成冰晶落在德米特里肩头,“离开人世时,谁会在乎您比澡堂工多赚了几个卢布?可您现在,连澡堂工都不如。”德米特里浑身发抖,不是因为热,而是恐惧。他想起第三点:“不要跟任何人比较,除了自己。”可他的“自己”早已碎成片,散落在下诺夫哥罗德的假钞、萨马拉的陷阱里。澡堂的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转头盯着他,眼睛空洞如墓穴。德米特里夺门而出,雪地里摔倒在泥泞中,伏尔加格勒的夜风像裹尸布般裹住他。
德米特里病倒了。高烧中,他躺在喀山寓所的雕花大床上,窗帘紧闭,屋内弥漫着陈年伏特加和绝望的酸味。床头柜上堆着药瓶和未拆的合同。他梦见自己在伏尔加河冰面上奔跑,冰层下伸出无数只手抓他的脚踝。尼基塔坐在床边,用体温计给他量体温——体温计里不是水银,是流动的黑色沙粒。“时间绑架?”幽灵轻笑,“您总说‘省下钱是投资’,却把生命切成碎片。看,您省下的时间都归我了。”德米特里想尖叫,却发不出声。尼基塔指向角落:一个老式座钟正疯狂倒转,钟摆是把生锈的镰刀。德米特里想起第四点:“花钱买时间能挣更多钱。”他想起小时候在喀山老城玩游戏——为了省虚拟金币,他花两小时“干资源”,却错过打boSS的机会。“远不如买资源打三小时boSS。”娜斯佳的话像针扎进太阳穴。现实中,他因不舍得雇清洁工,自己拖地时扭伤了腰;因拒绝用专车,挤公交耽误了关键会议……时间被偷得一干二净。
高烧退去那天,德米特里决定“扭转局面”。他翻出通讯录,拨通一串号码:“柳芭,安排晚宴!我要请喀山所有‘重要人物’吃饭。”柳芭迟疑:“可您的身体……”“身体?”德米特里冷笑,“无效社交?不,这才是强者之道!请客吃饭,送礼拉关系——苏联时代就这规矩!”他坚信第五点被误解了:“有效社交基于价值交换?放屁!我送够伏特加,他们自然帮我。”晚宴定在喀山河畔的“金鲟鱼”餐厅,水晶吊灯下,长桌铺着雪白桌布,摆满鱼子酱和伏特加。宾客陆续到来:地方官员、银行行长、甚至一位退役将军。德米特里强打精神,挨个敬酒,笑容僵硬如面具。“伊万·彼得罗维奇,上次贷款的事……”他刚开口,尼基塔突然坐在他对面,西装笔挺,端着一杯冒泡的绿色液体。“无效社交的圣殿啊!”幽灵高举酒杯,声音却只有德米特里能听见,“您以为请客能买来情谊?可您看——”尼基塔指向官员们。他们的笑脸在烛光中扭曲,眼珠变成浑浊的玻璃球,脖颈处露出缝合的痕迹,像提线木偶。“他们只等您倒下。您足够厉害时,苍蝇才围着您转。”德米特里酒杯脱手,伏特加泼在桌布上,洇开一片深红,像血。将军突然拍桌大笑:“德米特里,听说你谷物线黄了?早该听我的——我表弟在海关……”话音未落,尼基塔“不小心”碰翻盐瓶,盐粒在桌面聚成骷髅形状。官员们脸色骤变,纷纷找借口离席。餐厅瞬间冷清,只剩德米特里一人,面对残羹冷炙。窗外,伏尔加河的冰面裂开一道黑缝,寒气渗入。他想起娜斯佳的箴言:“不要沉迷无效社交。你自己足够厉害了,总会有人来找你。”可他的“厉害”早已被无效社交蛀空,像喀山克里姆林宫那些被白蚁啃噬的梁柱。
绝望中,德米特里抓起电话,拨给远在乌里扬诺夫斯克乡下的叔叔瓦西里。“叔叔,我快完了……您种了一辈子土豆,教我怎么翻身吧!”瓦西里在电话那头咳嗽着:“孩子,听叔的——把最后家当押在‘伏尔加奇迹’项目上!我梦见河神显灵,说能挖出金矿……”德米特里明知荒谬,却像溺水者抓稻草。他想起第六点:“不要向没做过你想做的人寻求建议。”但瓦西里是亲人啊!他抵押房产,凑齐资金,飞往伏尔加格勒下游的荒凉河滩。这里连地图都未标注,只有几座破败的渔村。瓦西里带着村民等在岸边,胡子结满冰碴,挥舞着生锈的铁锹:“河神在沙洲下!挖!”德米特里亲自挥镐,冻土坚硬如铁。尼基塔坐在河滩的朽木上,啃着无形的苹果:“向没经验的人讨建议?您真浪漫。他连卢布和美元都分不清,却教您挖金矿?”夜幕降临,村民突然散去,瓦西里也消失无踪。德米特里独自在寒风中挖掘,镐头砸进沙土——下面没有金矿,只有一口锈蚀的铁箱。他撬开箱盖,里面是成堆的旧报纸,头条赫然印着:“五年前‘伏尔加谷物’破产,cEo沃洛金卷款潜逃”。德米特里瘫坐在地,雪片落在报纸上,墨迹晕染成黑色泪痕。尼基塔的声音从伏尔加河深处传来:“没亲身经历过的人,连陷阱的形状都画不准。您看,这建议多‘贴心’?”
喀山的雪越下越大,克里姆林宫的尖顶隐没在铅灰色天幕中。德米特里蜷缩在“北方之光”空荡的办公室里,公司已破产清算,只剩四壁回响。他面前摊着六张纸,每张写着娜斯佳的一点箴言,墨迹被泪水晕开。窗外,伏尔加河的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幽绿的光从深处透出。尼基塔站在他身后,身影在玻璃窗上重叠,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现在,您明白了吗?”幽灵的声音不再戏谑,带着坟墓般的冰冷,“您违背了每一条。责怪别人——把灵魂喂给了我;对机会说yes——让精力碎成伏尔加河的浮冰;跟别人比较——在澡堂里丢了尊严;被时间绑架——省下的每分钟都成了我的口粮;沉迷无效社交——在‘金鲟鱼’餐厅被鬼魂嘲笑;向门外汉求建议——在河滩挖出自己的墓碑。”尼基塔的指尖划过德米特里的太阳穴,寒意直透骨髓,“东斯拉夫人的智慧是什么?是‘ тepпehne’(忍耐),是‘cemьr’(家庭),是‘пpaвдa’(真相)——可您把忍耐当软弱,把家庭当筹码,把真相当借口!您以为强者是征服世界?不,强者是征服自己的影子。”
德米特里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起童年在喀山郊外,奶奶曾带他去冰封的伏尔加河上凿孔捕鱼。老人说:“孩子,冰面再厚,下面总有活水。但若你只盯着冰窟窿抱怨天冷,手就冻僵了。”那时他不懂,现在却彻骨地懂了——强者思维的核心,正是“不做什么”:不责怪风雪,不追逐浮冰,不比较鱼获多少,不吝惜手套保暖,不向空网撒谎,不问冻僵的手该怎么握竿。可他一生都在反其道而行。
“为什么是我?”德米特里嘶哑地问。
尼基塔的幽蓝眼睛骤然亮起,照亮办公室的每个角落。阴影中,无数模糊人影浮现——有被他解雇的员工,有被他欺骗的客户,有因他决策而破产的同行。他们无声地张着嘴,像深海的鱼。“因为您是‘借口’的祭品。”尼基塔的声音化作千万个回声,“每个找借口的人,都在喂养我。我曾是尼基塔·索科洛夫,一个仓库主管;也曾是伊万·彼得罗夫,一个被责怪的司机;还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一个因‘市场环境’被辞退的会计……我们是您抛弃的责任,是您不敢直面的自己!”幽灵猛地抓住德米特里的手腕,皮肤接触处如冰灼烧,“现在,轮到您了。成为新的‘借口恶魔’吧——去诱惑下一个蠢货!”
伏尔加河的冰面轰然炸裂!幽绿的河水倒灌进办公室,裹挟着碎冰和腐烂的鱼。德米特里被拖入水中,刺骨的寒意撕扯着肺腑。下沉中,他看见尼基塔站在河岸上挥手,西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脸上是解脱的微笑。水底,无数苍白的手向他伸来——有瓦西里叔叔的,有澡堂醉汉的,有“金麦穗”骗子的……他们无声地笑着,将他推向更深的黑暗。德米特里终于明白:所谓“强者”,不过是学会在风雪中站稳,不向虚影乞讨温暖;而“借口”,是灵魂为自己掘的坟。
不知沉了多久,德米特里猛地呛出一口水,发现自己躺在喀山河畔的雪地上。晨光熹微,伏尔加河冰封如初,仿佛昨夜只是噩梦。他挣扎起身,浑身湿透,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远处,斯帕斯卡亚塔的红星重新亮起,微弱却坚定。他摸向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娜斯佳演讲的笔记,最后写着:“当离开人世的那一刻,是否满意一生的经历,身边是否有我在意的人,才是有意义的。”德米特里笑了,眼泪在冷风中结成冰珠。他转身走向喀山老城,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街角,一个老妇人正清扫门前积雪,佝偻的身影熟悉得令人心痛——是奶奶。德米特里跑过去,紧紧抱住她,伏特加和绝望的酸味混着老人身上面包的暖香。奶奶拍着他的背,像他五岁迷路时那样。
“奶奶,”他哽咽着,“我再也不责怪风雪了。”
老妇人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他。伏尔加河的风掠过克里姆林宫的尖顶,卷起一片雪花,轻轻落在德米特里肩头,像一句迟来的原谅。
喀山城的冬夜依旧阴冷,但伏尔加河的冰面下,活水从未停歇。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搬出了彼得罗夫斯卡亚街的豪华公寓,在老城租了间小屋,和奶奶一起烤黑麦面包。他不再参加晚宴,却常去澡堂帮工人搓背;不再追逐“机会”,却在社区中心教孩子们算术。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梦见尼基塔站在伏尔加河边,西装被风吹得鼓胀,但那笑容不再诡异,倒有几分释然。德米特里知道,借口恶魔并未消失——它只是失去了祭品。每当有人抱怨“都是政府的错”或“我试过所有机会”,风雪中便传来一声轻笑,像伏尔加河冰层下的暗涌。
东斯拉夫人说:“灾难如夜贼般降临”。但真正的夜贼,是人心中那些“不做什么”的缺口。当德米特里坐在奶奶的炉火旁,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他终于懂得:强者不是没有鬼魂纠缠的人,而是敢于在鬼魂低语时,轻轻说一句“不”的人。火光映着他平静的脸,面包的香气弥漫小屋——这一刻,他满意了。
喀山的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