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起彼伏的劝谏声在金銮大殿内回荡,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最后竟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直冲云霄,连殿顶的琉璃瓦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殿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落在跪倒在地的大臣们身上,映得他们的身影愈发沉重。
御座之上,慕容翊始终沉默着。
他那身叠红的玄色龙袍,十二章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腰间系着玉带,挂着双鱼玉佩,整个人端坐在龙椅上,身姿挺拔,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的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龙椅扶手,那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打造的扶手,镶嵌着黄金龙鳞,纹理细腻,被他叩击时,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可这声音在众臣面红耳赤的高呼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两国和亲一事,他是在丞相接到紫庸使团后收到的消息,想来是丞相与紫庸谈好了。
于他来说,和不和亲并不重要,和亲对象是谁,那人能不能走路,有没有隐疾,又或者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背后他能得到多少的好处,能够借此事扳倒多少敌人。
他如今虽是南楚的皇帝,手中的权力却远不如表面那般稳固。
除了龙鳞卫,他便只有沈浪和沈浪如今手中的赤麟军,赤麟军本是尹家军,是镇北将军尹鸿一手组建的精锐,尹鸿死后,他不惜与太后交恶才让沈浪前去接手。
他本以为尹家军从此便是他的军队,可事情还是出了偏差。
沈浪不仅没能将尹二弄死在边关,还让他悄无声息地活着回到了京州,如此重大失误,他也不得不开始怀疑沈浪的忠心了。
再看朝中的大臣,虽有大半表面上依附丞相,属保皇党一脉,看似对他忠心耿耿,可慕容翊心中清楚,这些人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谁掌权便依附谁。
更何况,三日前,他的心腹太监福海曾悄悄禀报,说亲眼看到丞相深夜从皇宫侧门进入,去了太后的祥宁宫,直到三更时分才离开。
丞相与太后私下来往密切。
慕容翊的指尖再次叩击扶手,力度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如此看来,丞相也早已不可信。
他表面上是保皇党首领,暗地里却与太后勾结,说不定早已成了太后的爪牙。
至于太后,他的嫡亲母后,她似乎并不想让他这个皇帝拥有实权。
那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
她想把持朝野,想垂帘听政,或者更加大胆,她想当皇帝!
他这个皇帝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
先帝怎么死的,先帝驾崩时,他并未找到那份明确的遗诏,他能登基,全靠太后和丞相的扶持。
可那份失踪的遗诏,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万一遗诏被人找到,万一遗诏上写的不是他的名字,那他的皇位便名不正言不顺。
而嫌疑最重的十三……
想到此处,慕容翊脸色更沉了。
他派去江南刺杀十三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人是折损了不少,却如今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
他有预感,若他再不做点什么,他的这个皇位恐怕就要坐不稳了。
所以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强大的帮手帮他铲除那些明面的,暗地里的敌人。
哪怕这个帮手是紫庸那样的虎狼之国,哪怕与紫庸合作是与虎谋皮,是与恶鬼同行,他也在所不惜。
史书从来都是由强者书写的。
只要他能铲除所有敌人,牢牢握住皇权,只要他能活到最后,那他便是南楚名正言顺的皇帝,是后人眼中的“明君”,也才有资格青史留名。
至于过程中用了什么手段,与谁合作过,又有谁会在意?
“够了。”
就在众臣的劝谏声达到顶峰时,慕容翊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帝王特有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喧嚣。
众臣纷纷闭上嘴,抬起头,看向御座上的皇帝,眼神中满是忐忑与期待,他们希望皇帝能回心转意,放弃与紫庸和亲的念头。
可转头一想,皇帝能瞒着他们与紫庸商谈谈和,甚至悄无声息地便接了紫庸使团入京,如今和亲一事,他们又阻拦得了吗?
死谏?
宋御史和严尚书的事才过去几天?
他们今日所有人在此撞了柱,明日未必不会再宣告一次刺客行刺,某某大臣救驾身亡,到时候抓几个禁军,几个龙鳞卫安上巡逻不利的罪名,再给大臣家属发放点金银细软安抚,谁又会真的知道他们是如何死的?
谁又敢去说?
说了,下一个护驾身亡的便是自己!
有人不禁开始想,莫非南楚真的将要亡国了吗?
慕容翊微微抬眸,神色肃冷,视线缓缓落到御阶之下,轮椅上那位从始至终都不曾抬头的紫庸九皇子身上,随后目光又扫过朝臣队列,最终落在了站在武将前列的尹决明身上。
他的唇角终于牵出一抹愉悦的弧度,“和亲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夜宫中为紫庸使团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诸位爱卿可带上家眷一同前来赴宴,也让紫庸的贵客看看我南楚的风采。”
说罢,他又看向拓跋烈,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仿佛真的将对方当成了贵客,“拓跋太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到时也请拓跋太子与紫庸使团务必赏光,莫要推辞。”
拓跋烈微微躬身,姿态看似恭敬,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
他唇角噙着笑,声音依旧冷冽,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愉悦,“陛下盛情,臣自然不会推辞。”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却越过众人,直直看向朝臣队列中的尹决明,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听清,“今夜宫宴,不知尹总督是否会参加?春日北境战场一别,本太子可是对尹总督想念得紧,那日尹总督率军厮杀的模样,真是让本太子印象深刻啊。”
“嘶——”
大殿内瞬间陷入死寂,紧接着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听出了拓跋烈话中的挑衅意味。
谁人不知尹家父子皆遭紫庸毒手?谁人不知尹决明性格刚烈,最是记仇?又有谁人不知尹决明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导致丢失了尹家军的掌控权?
拓跋烈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就不怕尹决明怒而拔剑,当场与他拼命?
众人纷纷偷觑着尹决明,个个屏息凝神,都等着看他的反应。
有人期待他发作,有人担忧他冲动,还有人暗中幸灾乐祸,等着看一场好戏。
可谁也没料到,尹决明竟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却极具穿透性,像是冰锥划过金属,带着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阴冷,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他微微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可那笑意却从唇角蔓延开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诡异又危险。
“去,自然要去。”尹决明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本总督与拓跋太子的恩怨,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若不多饮几杯酒,若不与拓跋太子‘好好聊聊’,又怎能消得了这心头之恨?”
他刻意加重了“好好聊聊”四个字,听得周围人心中一寒,谁都知道,尹决明口中的“好好聊聊”,恐怕没那么简单。
“况且……”尹决明的话语稍作停顿,他微微垂眼眸,目光落在拓跋烈身后那抹雪白的身影上,声音愈发冷冽,带着一股压抑的,阴沉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怒火。
“本总督也想亲眼看看,贵国九皇子这般‘金贵’的人物,究竟能在我南楚觅得哪位佳人做王妃,也好让我南楚百姓看看,紫庸的‘诚意’究竟有几分。”
这话既带着嘲讽,又带着几分狠劲,听得拓跋烈的脸色微微一沉,却又很快恢复了笑容,只是眼底的寒意更甚。
金銮殿上的气氛再次变得紧绷起来,慕容翊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淡淡开口,“既然如此,那就退朝吧。今夜宫宴,诸位爱卿莫要迟到。”
说罢,他起身离座,在太监的簇拥下,转身走进了御座后的屏风,只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大臣,以及神色莫测的拓跋烈与紫庸九皇子。
早朝散去时,已近正午。
初秋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带着几分和煦的暖意,但那暖却驱不散人心的寒意。
尹决明随着人流走出宫门,只见宫门外的广场上停着不少马车,前来接大臣回府的仆从们正恭敬地等候着。
阿泗早早驾了马车等在外面,见着尹决明出来,便赶马过去。
“公子。”
阿泗瞧着自家公子冷得快成冰坨子的脸,想着他早些时候见到紫庸使团也进了宫,想到紫庸使团里那位坐在轮椅上的熟悉的白色身影,阿泗微微皱眉,带着些小心翼翼,“可是早朝上发生了什么事?”
尹决明一撩衣摆上了马车,并未回应阿泗,只冷声吩咐,“回府,我要去见苗齐白。”
他掀帘进马车,瞧见里面摆放着一套整齐的玄色素衣,揉了揉眉心,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先去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