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凄紧,乌云如帷,笼罩着上南村周边的山野。
阴影之间,远处的林子里,忽然燃起一点点星火,如萤如豆,密密麻麻地浮动着,不一会儿,那点点星火便蔓延成一条长龙,沿着山道缓缓而下。
“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忽然在静夜里炸开,随之而来的是数千人的脚步声,马蹄声、甲胄摩擦声仿佛一齐踏入了黑夜深处,将这片死寂之地搅动得热血翻涌。
“——入京勤王,平叛康王!”
“奉晋王之令,剿灭乱臣贼子!”
一道道高喊声,从山坡上、林道中、河滩下传来,数面黑底金字的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金字在火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芒,写着分明的八个大字:
【奉晋王令,平叛康逆】
晋王旧部、统帅李同,身骑烈马,立于前军最前。
他眯眼望向被包围的上南村,目光冷冽如霜,低声喝道:“点齐三军,推进一里。”
“东、西、南三面已成包围,北面派出游骑封锁来路!”
副将抱拳:“将军,那咱们这是……”
李同冷哼:“入京勤王,剿乱救驾!”
“但凡有人问——康王为乱,皇后在逃,我军奉命勤王、肃清朝纲!”
副将怔了一怔:“那……皇后那边?”
李同斜睨一眼,没再多言。
他只是缓缓地,拔出了腰间长刀。
夜风拂过,长刀上的寒芒,宛如一道伏雷划过黑夜。
数千名士兵踏着夜色,战阵列成黑压压的一面巨幕,一场大军突袭,即将震碎这一方深夜。
……
上南村破庙深处,油灯昏暗,地牢里的空气中弥漫着草垛发霉的味道,还有血腥残留未散。
康王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来,一脚踹倒在地,头发散乱、嘴角有血,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但眼神依旧透着一种被践踏却不愿低头的狂傲。
卫清挽静静坐在上首,银甲未解,披风轻垂,眉眼间毫无波澜。
“康王。”她淡淡开口。
康王被拖拽着跪下,他昂着头,眼中带着愤怒与不屑,冷笑道:
“好一个卫清挽,果然不愧是昌南王府中那只毒蛇。”
铁拳站在一旁,刚想上前动手,被卫清挽抬手阻止。
她语气平静道:“我只问你几个问题。”
“问吧。”康王咬牙,满脸讥讽,
“想污蔑我谋反也罢,想给我安什么罪名都行,反正你们这些人,从来就没把我康王当回事。”
卫清挽不为所动,只问:“你夜袭我军,可曾与晋王通气?”
“晋王?”康王皱眉,“与他何干?”
“我动兵,是我康王的事,他若胆小龟缩,不敢作为,与我何干?”
他言语冷厉,却真真切切写着两个字:不解。
卫清挽眉头一挑,再问:“你的人,何时调动的?是谁给你提供的内应?”
康王冷笑一声,似是故意呛道:“你以为你很聪明?”
“这些事,本王要做,自有本王的路数。内应也是我自己安排的!跟你们任何人都无关!”
“晋王?他只会坐在府中喝茶听曲,怎敢来掺我康王之局?”
说到这,他忽然冷笑:“怎么?难道我萧康自己,就不配站起来,竖起王旗么?”
他是真的不明白。
那份不明白,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混乱、错愕、满脑子懵。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几日前那夜与墨染的密谋,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突袭计划。
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俘。
他更想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牵扯出晋王?
“卫清挽,我不是来帮晋王的!”康王嘶吼道,“我没有通敌,我没有背后靠山!这事就是我干的!”
“我干的!是我!跟别人无关!”
他咆哮着,几乎想用声音盖过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隐约的惶恐。
可是,卫清挽只是盯着他,沉默不语,仿佛在等待什么。
“你到底什么意思!?”
康王暴怒,他不懂、他不服!
他不是不怕死——他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盘棋,竟然下到了这个局面!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先动了而已!”
“我只不过是,怕自己等不到那个结果啊!”
他牙关咬紧,浑身僵硬,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错在了哪一步。
而此时,卫清挽的目光,已缓缓移向远处的黑夜。
她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降临。
……
夜已沉,黑云如墨,重压在上南村的上空。
远处的天际线不再清明,仿佛连天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安。
卫清挽安静坐于村中临时搭建的帅帐中,身旁是案几、沙盘,以及点亮的油灯。
她正端坐不动,凝神看着面前摊开的地图。
忽然,帐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随即探子掀帘疾步入内,满身寒气未散。
“启禀皇后娘娘,属下有要紧军报!”探子单膝跪下,额头沁出汗珠,语气格外急迫。
卫清挽眉头一动,抬手示意其说。
探子立刻道:
“上南村三里之外,东南方向山坳处,发现大批军马隐藏。属下派人伪装村民靠近察看,确认对方兵马约有三千人,盔甲整肃、持械列阵,未举军号,不鸣战鼓,却严阵以待。”
“而且……”他深吸一口气,“对方高举的旗号是——‘勤王入京、平叛康王’!”
帐中气氛顿时一凝。
铁拳脸色骤变,猛地站起:
“平叛康王?怎么可能?康王的人已被咱们歼灭了近乎全军,现在突然冒出一支‘勤王兵’,这是……”
“——晋王。”卫清挽声音低沉,却笃定如铁。
探子低头复道:
“属下派人跟踪追查,发现对方确实是打着晋王的旧旗,军中指挥疑为连占将军,乃是晋州军副帅。”
“他们正在向村南方向调动,逐步形成包夹态势。”
“北有堤坝,南有兵马,东侧山林亦有人影闪现,恐怕……”他咽了口唾沫,“我们已被围了。”
话音落地,帐中再无他声。
卫清挽凝神不语,指尖轻点在沙盘上,目光如电,盯住上南村三面被围的地势,沉默良久。
另外一边,刚刚还一直没有明白,卫清挽为什么会提到晋王的康王,闻言一愣,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连占?”他下意识开口,声音低哑,仿佛连舌头都在打结。
“【奉晋王令,入京勤王,平叛康王】!”
这句口号一出,空气仿佛凝结。
康王脑中“轰”地一声炸响!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浑身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一般,脸色从苍白到惨白,嘴唇微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平……叛康王?”
他喃喃重复,像是在确认什么,也像是在自我安慰:“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卫清挽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半点讥讽,甚至连怜悯也没有。
康王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一开始不信。
他仍抱着一丝幻想:“是不是你编的?你想让我交出什么……”
可探子的补充无情打破了他的妄想:
“娘娘,属下亲眼所见,晋王旧部已经将东南两面封死,且派出游骑封锁北堤,若非我等早设暗哨,只怕……连通报的机会都没有。”
“南、东、北三路……全是晋王兵马?”
康王整个人开始颤抖,像是被冰水浇透,颈后直冒冷汗。
“他说要我奇袭……”
“明明是主人让我骑兵的啊,说是关键一步……”
“可他从未说,晋王也会……起兵。”
“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所谓‘勤王’二字啊……”
“我是……先锋?不……不对……我不是先锋。”
“我只是那块被推出去的……弃子……”
他慢慢低下头,眼神空洞,一字一句地吐出:
“原来……主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我活着回来。”
“他不是要借我起兵……他是要借我之死,洗他的名,顺理成章地举旗入京!”
“平叛康王?”
“呵,他说得真好听……”
“那康王是谁?”
“是我……”
“——是我!!!”
康王猛地咆哮,泪水与鼻涕混杂地滑落在脸上,他再也无法维持昔日王爷的体面。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手脚被缚,他只能如一条被扯断筋骨的狗般,在地上蠕动。
“他骗我!!”
“他骗我!!!”
“我是康王!我是王爷!!我凭什么给他当刀!凭什么被他杀!?”
“我……我只是想……想立一次功……想让我康王不是被人嘲笑的笑柄……可他呢!!”
“他竟拿我当罪人!当叛军!”
“我不是乱臣贼子!!我是王爷!!”
康王痛哭着,嘶吼着,像一头困兽,心中从未有过的羞辱、怨毒、惶恐和绝望此刻汹涌爆发!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自己这一场精心筹划的“奇袭”,根本就是别人的铺垫。
他的兵,他的死士,他的“夜袭”,不过是晋王夺权的一场引子。
而他——堂堂皇子,被人当成了一张抛弃就丢的遮羞布!
卫清挽轻轻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
“结束了。”
她低声自语,却没有一丝快意。
康王仍在嚎叫,叫得撕心裂肺,叫得如临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