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崇明岛农场像是被一层灰蒙蒙的薄纱笼罩,晨雾在广袤的稻田间缠绵缭绕,久久不散。沾着露水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着,仿佛也在为即将诉说的故事而感伤。李平安紧紧攥着铝制饭盒,脚步沉重地朝着食堂走去。铁勺磕在饭盒上发出的清脆叮当声,惊飞了屋檐下休憩的麻雀。细碎如金的阳光努力穿过枝叶繁茂的梧桐,在他那藏青色的工装裤上投下一片片斑驳的暗影,仿佛是他此刻凌乱心情的写照。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没有收到信的清晨了。自从入秋,欧阳倩的信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他还能凭借着想象来安慰自己,脑海中常常浮现出她守在病榻前,苍白的手指轻轻握着药碗,眼神温柔而专注地给母亲喂药的画面。然而,随着秋风愈发凛冽,天气渐冷,这种自我安慰的想象变得愈发苍白无力,心底的不安如同荒原上的野草,在无人的角落疯狂地滋长蔓延。
傍晚时分,车间里机器齿轮咬合的咔嗒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破。李平安眼神空洞地盯着流水线,机械地重复着拧紧螺丝的动作,思绪却早已飘远。突然,工友老周那粗犷的大嗓门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平安!有你的信!”他猛地抬起头,头上的安全帽险些滑落,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的束缚。当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时,他的手却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突然僵住了。这信封摸起来薄得让人害怕,与往日那厚厚一沓满载着深情思念的信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回宿舍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是拖着他那沉重不堪的心事。他缓缓推开宿舍门,一股霉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墙皮剥落的角落里爬满了蜘蛛网,仿佛在诉说着这里的寂寥。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信纸在掌心微微发烫,欧阳倩那依旧娟秀的字迹,此刻却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每一个字都直直地刺进他的心窝。
“平安,当我写下这些话时,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心也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这些日子,我日夜守在母亲的病榻前,眼睁睁看着她被病痛无情地折磨,身体日益消瘦,听着她那痛苦的呻吟,我的心就像被千万根钢针狠狠扎着。广东那边有一个难得的工作机会,对我来说,这是改变家庭命运的唯一希望。我不能再一味地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我们的人生道路似乎在这个岔口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无奈,我们依旧可以是朋友,衷心希望你未来一切安好。”
信纸从他颤抖的指间缓缓滑落,轻飘飘地飘落在床脚那只积满灰尘的球鞋旁。李平安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床沿,床板不堪重负地发出一阵吱呀声。窗外,乌鸦发出嘶哑的叫声,划破了寂静的长空,惊起一片尘埃。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墙上那张褪色的海报上——那是去年国庆厂里组织看电影时发放的,海报上男女主角深情相拥的画面,此刻如同一把锐利的箭,直直刺痛着他的双眼。
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记得去年七夕,欧阳倩红着脸,羞涩地把亲手绣的手帕轻轻塞进他掌心,绣线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泽,绣着的并蒂莲栩栩如生,仿佛在诉说着他们美好的爱情。还有那次突如其来的暴雨,她顶着湿漉漉的刘海,怀里却紧紧护着给他带的桂花糕,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气喘吁吁地说:“跑太快,就怕糕点凉了。”可如今,这些曾经甜蜜的回忆,都变成了一把把利刃,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剜着他的心。
“哐当”一声,宿舍门被猛地撞开,于彩霞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那利落的短发上沾着车间里的棉絮,圆圆的脸上还不小心蹭上了一块机油。她一眼就瞥见了失魂落魄的李平安,手中搪瓷缸里的白菜豆腐汤被晃出了金边。“哟,这是咋啦?”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信。李平安下意识地伸手去抢,却终究没能拦住。
于彩霞快速扫完信,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心疼。但她很快咧开嘴,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慰李平安:“平安,天下何处无芳草,别这么垂头丧气啦。咱厂里漂亮姑娘多的是,何必就非得在欧阳倩这一棵树上吊死呀。来,姐姐抱一下,给你点安慰。”说着,她大大咧咧地张开双臂,身上带着淡淡的洗衣粉香味。
李平安侧身躲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一般:“彩霞姐,我没事儿,就是有点感慨。”然而,他那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早已将他内心的痛苦暴露无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珍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的马尾辫随着奔跑左右剧烈摇晃。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没织完的毛线,气喘吁吁地说道:“平安呀,别太难过了,这缘分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以后你会遇到更合适的,那个真正与你携手一生的人还在前方等着你呢。”
小兰也不甘示弱,挤开众人走了进来,胸前的工牌晃得人眼花缭乱。她把搪瓷缸往桌上重重一放,里面的咸菜丝也跟着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就是呀!走!今晚农场电影院放《庐山恋》,听说可好看了,咱们拉你去好好散散心,别老把自己困在这事儿里啦。”
李平安还想推辞,却被几只温暖而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拽出了宿舍。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紧紧叠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幅温暖而和谐的画。通往电影院的小路上,法国梧桐的落叶在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仿佛在努力驱散着李平安心中的阴霾。
女工们你一言我一语,讲着厂里的八卦,说着有趣的笑话,试图让李平安的心情好起来。
“平安,你知道吗?上次我去集市,看到一个卖艺的,那耍猴的表演可真是绝了,猴子穿着一身小衣服,学得跟人一模一样,走路的姿势那叫一个滑稽,把在场的人笑得肚子都疼了。”阿珍一边绘声绘色地说着,一边手脚并用地模仿猴子挠头的样子,逗得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兰也不甘示弱,急忙接过话茬:“哈哈,我也见过!还有一次,有个卖艺的号称要胸口碎大石,结果那石头根本没碎,人倒是被压得哎哟哎哟直叫,那场面,可滑稽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想笑呢。”
农场电影院的霓虹灯在暮色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宛如一颗璀璨的星星。检票口飘来爆米花的甜香,混合着人群的喧闹声,让人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觉。李平安被女工们簇拥着坐下,身旁的小兰往他怀里塞了一把瓜子,于彩霞则不停地给他递纸巾,生怕他忍不住流泪。
电影开场了,银幕上的光影在众人脸上不断流转。李平安的心情也随着剧情的推进渐渐放松下来,偶尔也会跟着大家一起欢笑,一起叹息。黑暗中,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身边女工们关切的目光,心中某个被冰封已久的角落,正悄然间开始融化。
散场时,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他们归途的小路上。于彩霞走在最前面,扯着嗓子大声唱着跑调的歌,阿珍和小兰兴致勃勃地跟着和声,李平安也不自觉地跟着哼了几句。远处,农场的灯火星星点点,温暖而明亮,仿佛在轻声诉说着:生活虽然充满了波折与坎坷,但温暖与希望却从未缺席,只要心怀期待,美好总会在不经意间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