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听筒抓得死死的,那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声音里充满了哀求和卑微。
“叶律师,求求你了……别说这些了……你就帮我跟法官求求情……说我认罪态度好,说我是初犯,说我家里情况困难……行不行?”
“五年!只要能判五年以下就行!”
他伸出一只不住颤抖的手,张开五根手指,隔着厚厚的玻璃比划着,“不,三年!最好是三年!判三缓五!我……我不想坐牢啊……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精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对他来说,什么公平,什么正义,都太遥远,太虚无了。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这四面灰墙带来的冰冷,和十三年这个数字带来的绝望。
他就像一头已经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只想匍匐在主人的脚下,乞求一点点残羹冷炙的怜悯。
看着他这副模样,叶欢心中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化为了刺骨的寒意和深深的无力。
他愤怒,他咆哮,他想把这天给捅个窟窿。
可他的当事人,那个他发誓要为之讨回公道的人,却只想跪在地上,乞求施舍。
这才是最可悲的。
当压迫已经深入骨髓,当恐惧已经成为本能,反抗,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
叶欢缓缓地靠回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他精心磨砺的刀,还没出鞘,就发现要保护的人,已经主动躺在了砧板上。
办公室里那句“我陪他们好好玩玩”的豪言壮语,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讽刺。
他玩?
他拿什么玩?
拿一个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去跟一个庞大的、冷酷无情的国家机器玩?
会见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只剩下林东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电流在听筒里发出的“滋滋”的杂音。
良久,叶欢才重新睁开眼睛。
眼中的怒火和寒意都已褪去,取而代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知道,对林东再说任何关于公平正义的大道理都是徒劳的。
他必须换一种方式,一种林东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
“林东,”
他重新拿起听筒,声音平稳得没有波澜,“你听着。”
林东的抽泣声停了下来,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
“你想少判几年,对不对?”
叶欢问。
林东是小鸡啄米一样,疯狂地点头。
“对,对!我想少判几年!”
“你想五年以下,甚至是缓刑,对不对?”
叶欢继续问。
“对!对!”
林东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微光。
“好。”
叶欢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就必须听我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从现在开始,收起你那套‘我认罪’的说辞。在法庭上,如果法官问你,你就说‘我不认罪’。如果公诉人问你,你也说‘我不认罪’。明白吗?”
“啊?”
林东彻底懵了,他脸上的希望瞬间凝固,“不……不认罪?可是……可是不认罪的话,他们会说我抗拒改造,会从重处罚的!一审的律师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一审的律师?”
叶欢泛起冷笑,“如果他真的那么厉害,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背着一个十三年的判决了。”
这句话像一巴掌,打得林东哑口无言。
“听着,林东,”
叶欢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法律不是菜市场买菜,不是你跪地求饶,人家就会给你打个折的。司法系统有它自己的运行逻辑。你现在一审判了十三年,就算你二审跪在地上把头磕破,说你认罪,法官最多给你改判个十年八年,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十年八年,和十三年,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林东呆住了。
十年八年……
他的人生,依然是一片黑暗。
“但如果你不认罪,”
叶欢的声音里透着强大的自信,是有魔力,吸引着林东全部的注意力,“我们就有机会。有机会把这个案子,从根子上,彻底推翻!”
“推……推翻?”
林东喃喃自语,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震撼。
“对,推翻。”
叶欢肯定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养的那些鹦鹉,为什么在花鸟市场随处可见,可以随意买卖,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所谓的《鉴定意见》,到底是谁做出来的?他有没有相应的资质?鉴定的程序,合不合法?”
“你那家养殖场,有合法的营业执照,有《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这些证据,一审的法庭上,有人替你提出来吗?有人去仔细质证吗?”
叶欢每问一个问题,林东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想。
从被抓的那一刻起,他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笼罩,警察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律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他就像一个被卷入洪流的人,只能随波逐流,根本无力思考。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认罪。而是把你在法庭上为一个字都不敢说的所有委屈、所有不解,都告诉我。”
叶欢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但那份坚定却丝毫未减。
“相信我,林东。只有把水搅浑,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个案子上,你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公平。跪地求饶,换不来怜悯,只能换来更重的铁拳。”
他看着林东眼中那团叫做“恐惧”的浓雾,正在被他的一番话慢慢地撕开一道口子,一缕微弱但真实的光,正试图从那道口子里照进去。
“我……我……”
林东的嘴唇依旧在颤抖,但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因为害怕。
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叶欢的话像一颗颗炸弹,在他早已麻木的思维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时间到了!”
门外,狱警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这场刚刚燃起火星的对话。
“咔哒”一声,会见室的门被打开。
林东浑身一震,又从短暂的清醒坠回了冰冷的现实。
他惊慌地看着叶欢,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未尽的疑问。
“叶律师!我……”
“记住我的话。”
叶欢打断了他,声音沉稳而有力,“什么都不要承认,等我下一次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