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相馆几乎还是原有的模样。
橱窗后本是前台,如今改成了小小的书房,书架作照壁,满架书香。
钟志远从日本带给关美玲的漫画书被珍重地摆在最显眼处;书架下是书桌,画笔、稿纸散落其间,未完成的《阿呆与玲子的青春记事》连载手稿压在桌子中央,上面盖着自9月17日起的《扬子晚报》,桌角还摞着《故事会》、《今古传奇》和《青年文学》。
关美玲显然已经知道了钟志远的另两重隐秘身份。
椅背上随意搭着一件红色风衣,旁边婴儿车悬挂着风车、铃铛,还有一堆五颜六色的玩具。
在这里关上厚重的木门,就是一个隔绝喧嚣的天地。可伏案疾书,也可抬头望见橱窗外流动的人间烟火,颇有闹中取静,隐于市井的意境。
往里走,昔日的摄影大堂布置成了儿童乐园,父亲手绘的山水布景奇迹般留存下来。
钟志远在纸浆和铁丝构扎成的假山旁,指尖拂过斑驳颜料,耳畔恍然响起父亲的声音:“来,看这里——”灵魂好像脱壳,被记忆的潮汐裹挟。
沿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一级一级攀上二楼,半开放的设计使楼下景象一览无余。
楼上格局依旧,前后两间屋以窄小的暗房为界。
钟志远怔立原地,往事如潮翻涌。
“这是妈妈的床,我睡里间。”关美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他拉回现实。
里间临街,敞开的木窗外,古榕树冠如巨大的绿伞撑开,将半条街拥入怀中,市井百态尽收眼底。
钟志远蓦然回身拥住她:“有点像做梦……”
感觉自己又穿越了一次。
不过,怀里美玲与孩子的温热让他确信这是现实,不断呢喃:“美玲,美玲……”
此时,他的心柔得像女人。
钟志远住了下来,天天陪着关美玲和孩子,好像要把曾经缺失的补回来。
他带母子重返母校会昌一中。
在柏树林里,钟志远指着空地回忆:“老师在这儿晨练打太极,我们学生在那边做广播操。”他语气带着点学生时代的得意,“就那场景被我写进作文了——‘如果说老师们的太极拳是柔的,那么学生们的广播操就是刚的’,语文老师夸我写得好,活学了课文里‘如果说……那么……’的修辞写法,”他挠挠头笑道,“当时学的是哪篇课文?名字倒记不起来了。”
“怪不得呢,初中就崭露头角!”关美玲侧头看着他,满眼笑意与爱意,尽管自己也已是颇有名气的漫画家,眼神里那份对他的崇拜依然真挚。
钟志远心下赧然,暗道惭愧,那点子“文采”都是“剽窃”后人的。
从学校出来回家的路上,他又带母子俩拐进路边的露天体育场溜达。
这体育场是当年会昌城唯一的体育场地,铺的还是煤渣跑道。中央球场上草皮东秃一块西秃一块,坑坑洼洼,像长了癞痢头。
“初二时我可是校队的中场,身穿8号球衣!就是在这里踢了一场全市学生联赛。”钟志远说起当年事,眼里闪着光,“对手是寻乌中学,那天正赶上下大雨。你看这场地,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一个个滚得跟泥猴似的,身上、脸上糊满了泥浆,亲妈都认不出来!一个滑铲出去,溅起老高的泥浆,人能贴地滑出去十几米……”
“嗯,你呀,文武全才!”关美玲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怪不得新厂建了体育场,你骨子里是好动的。”
钟志远笑着点头,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放在煤渣跑道上,鼓励道:“小子,放开了跑!”
儿子叫钟思远,是关美玲取的名字,寄托着她对钟志远的思念。
小家伙咧着嘴,露出几颗乳牙,咯咯笑着,迈开小短腿,小身子摇摇晃晃像只刚学走路的小鸭子。
关美玲在旁边紧张地跟着,伸着手,生怕他跌倒。
钟志远一把搂住她的腰:“别太娇气,男子汉跌倒了爬起来就是!”他带着点炫耀拍拍自己的膝盖,“当年踢球可没少受伤,疤痕?那都是军功章啊!”
关美玲爱怜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拦孩子,可眼神还是一刻不离地紧紧追随着那个小小的、不稳的身影。
母亲,也许天生就有护崽的本能,孩子每一步摇晃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钟志远也带母子俩去城外登山。
清晨,晨曦漫洒,会昌城外的绵延丘陵绿意葱茏,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
来到半山腰,钟志远将小思远驮在肩头,孩子肉乎乎的手指着山下,兴奋地咿呀叫嚷。
只见湘水如一条碧绿的绸带绕城向北,进城的水泥桥上,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青烟缓缓爬行,整个会昌城尽收眼底。
钟志远与关美玲对视一眼,心有灵犀。
关美玲抿嘴轻笑着,启唇吟诵:“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钟志远看向她,眼里充满爱意。
关美玲爱意绵绵地回望他一眼:“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
钟志远心神激荡,仿佛看见伟人当年指点江山的豪情,伸手指向远方苍翠连天外,接着诵道:“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吟罢,两人再次对视一笑,不约而同想起了那年冬天,在“美玲服装店”狭小的空间里,得知彼此是会昌同乡时同口而出的惊喜与默契,心头都涌动着暖流。
钟志远自然地揽过关美玲的肩,在晨光熹微的山腰,印下甜蜜一吻。
小思远骑在爸爸肩膀上,好奇地低头看着爸爸妈妈,挥舞着小手咯咯笑,大有要参与其中的架势。
关美玲倚在钟志远怀里,脸上泛起红晕,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
钟志远也陪关美玲去她母校三中。
一踏入三中大门,关美玲便像回到了少女时代,拉着他快步往自己以前的教室跑。
学生们正在上课,关美玲悄悄趴在教室后门玻璃向内张望,里面的学生察觉动静,还看到一个戴口罩的高大男人,都奇怪地扭头观望。
钟志远赶紧拉着她快步离开。
在校园转了一圈,钟志远感慨:“原来你们学校也没有礼堂!怪不得你们文艺演出是在露天搭台的。”
心中暗道:也对,连赣州一中也没有礼堂,何况县中。
“难道你来看过我们的演出?”关美玲好奇地问,眼中带着一丝探究。
钟志远走到一排单杠下,笑道:“是啊,八二年国庆,一个转学到你们学校的同学请我们来看的。”
他的话刚落,关美玲激动地睁大眼睛:“那年我们班表演舞蹈《井冈山下种南瓜》,我是主演呢!”
“是吗?”钟志远望着她,眼中感慨万千。
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两个陌生人,经年后,竟然走到一起,还有了孩子!命运的安排何其奇妙!
两人不自觉地十指相扣,掌心传递着温热与岁月的重量。
“那晚,我们这些外校生没有座位,只能远远地站着看,后来……”钟志远指着眼前发亮的单杠,“我们就翻到单杠上,索性像蝙蝠一样倒吊着,边看边聊天。”
“倒吊着聊天?”关美玲觉得不可思议,“你们男生真是……”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少年人的恣意。
钟志远狡黠一笑:“想体会那种倒吊着看世界的感觉吗?”
关美玲指指自己,眼睛望向那比她人还高的单杠,立刻退缩一步:“我可不敢!”
话音未落,钟志远趁她不注意,一个跨步上前,来了个倒拔垂杨柳,拦腰一把将她抱离地面,接着一用力,竟将她轻盈地扛上了肩头,瞬间变成了头下脚上的姿势!
关美玲吓得短促惊呼,双手本能地死死抱住他的小腿,生怕摔下去。
钟志远倒没让她悬太久,稳稳地握住她的腰肢,轻轻地将她放回地面。
关美玲脚一沾地,腿还是软的,一个趔趄就栽进了他坚实的怀抱里。
“坏蛋,我要告诉儿子,你欺负妈妈!”她娇嗔地捶着他的胸膛。
“告吧!”钟志远朗声说道,顺势低头,精准咬住她的唇瓣,语音含糊地说,“我还咬妈妈了呢!”
两人在承载着往昔与今朝的单杠下,紧紧相拥,温柔的情愫在斑驳的树影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