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十五年三月末,连绵的春雨下了好几天,上京城被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蒙里。
紫宸殿的琉璃瓦上,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低压、沉闷……
崇昭帝捏着那张染血的军报,青筋在手背上突突跳动。
军报言简意赅。
“征西将军陆佑安勾结西兹新王图尔古泰,于赤水关竖起反旗,兵锋直指陇西……陇西节度使萧琰率部拼死抵抗,遭叛军围堵,恳请朝廷下旨降罪,急命陇右军驰援,平定叛乱……”
“反了……反了?”
崇昭帝重重喘息着,突地狠狠砸在御案上,镇纸滑落。
他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怒。
“陆经那老匹夫,前些日子还在朕面前哭哭啼啼求军需,转头就教出个反贼孙子!!他陆家……好一个满门忠烈……”
王承喜躬着身子,大气不敢出,只偷偷抬眼觑宰相萧嵩。
萧嵩与几位朝堂重臣,都是得到消息才匆忙入宫的。
此刻正跪在御前,满是痛心疾首。
“陛下息怒!陆佑安自恃战功,拥兵自重。如此狼子野心……绝非一时冲动呀……”
萧嵩意有所指地瞥向一旁的李肇。
“据老臣所知,太子殿下与陆佑安过从甚密,陆将军家眷在京,也多受殿下照拂……”
“够了!军情紧急,勿要妄加揣测……”崇昭帝抬手打断他,咳嗽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扫过阶下群臣。
“太子何在?”
李肇徐徐走出,玉带在金殿上泛着冷硬的微光。
“儿臣在。”他面沉如水,躬身行礼。
“这就是你……力保的国之栋梁?你说,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崇昭帝轻轻咳嗽,喉头带着浓重的痰音。
李肇一笑,迎视着帝王审视的目光,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好似早已预料到一切。
“陆佑安是父皇亲点的状元,是金殿拔擢的英才。更是……父皇曾亲赐的驸马都尉……他奔赴西疆,亦是父皇授命……儿臣愚钝,不知这样一个父皇亲手擢拔、信任、倚重的人,何以会一朝负了君恩?更不知,此等惊天变故,又何以要问罪于儿臣?”
“……”
大臣们垂首屏息,假装听不懂机锋。
崇昭帝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是在指责朕,有眼无珠,识人不明?还是怪朕不该问你?”
“儿臣不敢。”
李肇再次躬身,姿态恭谨,言辞却寸步不让。
“儿臣并非质疑圣断,只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西疆军报,真伪未辨,此刻便仓促定陆佑安谋反,恐寒了边关将士之心——此消彼长,西兹若趁机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他略一停顿,声音陡然转冷。
“是以儿臣心中有一事不明,想请那位八百里加急、冒死传讯的勇士,当殿释疑……”
崇昭帝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影,心中疑窦交织。
他想起李肇五岁封皇太孙时的聪慧,想起先帝驾崩前,文武百官、宗室亲王、诸位皇子一个都不见,偏要将年幼李肇召至病榻前,细细地面谕托付……
崇昭帝冷下脸来:“宣。”
“宣赤水关驿使上殿。”
长声唱喏,回荡在大殿。
片刻后,一个受伤的驿使蹒跚而入,跪在丹墀下,叩首请安。
李肇上前一步,声音不疾不徐。
“是你传讯,言及陆将军反了?竖旗领兵,直逼陇西?”
驿使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叩首低头,声音发虚。
“回太子殿下,小人、小人不敢说谎,句句属实,千真万确……”
李肇的声音不疾不徐,响彻大殿。
“敢问勇士,你是何时接到萧节度使的奏报?又是何时从陇西出发?”
驿使身体略微僵硬,“回、回太子殿下,小人是四日前卯时自陇西大营出发……”
“四日前卯时?”李肇打断他,眼底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那便是三月二十六,卯时。可对?”
“是……是!”
“孤记得……”李肇目光转向御座,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稳,“按大梁驿传规制,陇西至京城,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最快也需五日方能抵达……”
驿使低下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慌乱。
“殿下,小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不敢有片刻懈怠,幸得苍天庇佑,途中跑死了五匹驿马……才,才侥幸……不负皇恩如期上京……”
“很好。”李肇颔首,双手高举过顶,朝皇帝深深一揖,声音铿锵如金石交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
“启禀父皇!儿臣不巧也于今晨寅时三刻,在东宫签押房,收到来自陇西按察使密奏——其上标注发出日期,也是三月二十六,卯时。所奏之事,恰好相反——”
他刻意一顿,目光如电扫过紧张的驿使,字字清晰。
“陇西节度使萧琰,罔顾圣命,悍然扣押钦命征西将军陆佑安,并其麾下亲卫三百余众,囚于沙泉堡水牢……”
“什么?”崇昭帝霍然坐直身体,浑浊的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满殿哗然。
萧氏一党交换眼神。
李肇不给任何人喘息之机,继续掷地有声。
“按察使司的密奏,速度远超寻常驿传。萧节度使指控陆佑安谋反的时间,与其扣押陆将军的时间,竟是同一日的同一时辰……”
他低低一笑,带着冷冽的讥诮。
“到底是陆佑安有分身之术,能在被囚水牢的同时,又去勾结西兹、伏杀同袍、竖旗谋反?还是说,这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根本就是萧节度使在扣押陆将军后,精心炮制、颠倒黑白的构陷?孰是孰非,孰真孰假,难断分明。”
略微一顿,他抬起头。
“儿臣请旨——愿领兵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官员,亲赴西疆,彻查此案。一月之内,必当给父皇一个水落石出!”
“你?”崇昭帝喘息稍定,眯起眼睛打量他。
“西疆局势不明,凶险万分。你身为储君,岂可轻涉险地?”
李肇看穿了皇帝的顾虑,斩钉截铁地拱手道:“为社稷计,儿臣万死不辞。若查有实据,陆佑安果然谋反,儿臣自当领兵平叛,亲手取其首级献于阙下。若有人构陷忠良……”
他目光扫过萧嵩,冷冷出声。
“儿臣亦必揪出幕后主使,以正国法!”
“陛下!”萧嵩立刻出列,声音带着急切和忧虑。
“太子殿下拳拳之心可昭日月。然则……殿下与陆佑安相交甚厚,朝野皆知。今陆贼谋反,殿下若亲赴西疆,恐……恐难以自证清白,且易落人口实。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先将陆家余孽一网打尽,再选派得力大将,接管军务,擒杀叛贼,以绝后患。”
他句句为国,却字字都在离间父子关系。
并且,暗示李肇有“同谋”的嫌疑。
殿中静寂了片刻。
崇昭帝的目光,在周遭来回扫视。
“诸位爱卿,可有补充?”
众臣垂首肃立,摇头不言。
谢延展出列一步,拱手开口。
“陛下!太子殿下忧国忧民,所言有理有据,然……萧相忠君体国,所虑亦非无因。西疆之事,扑朔迷离。当下之计,宜急不宜缓,在查清真相前,陆氏一族应暂行看管,再定夺处置。”
老狐狸,两头周旋。
崇昭帝沉吟半晌,揉着太阳穴,沉声决断。
“陆佑安谋反一案,疑点重重。着太子肇全权查办。未免节外生枝,陆氏满门亲族及其僚属人等一体拿下。”
稍微沉吟,他又轻咳沉声,“朕念及陆经两朝元老,功在社稷。且年高体弱,免予收监,并其家中妇孺,暂囚陆府内宅看管,候旨发落。”
这道旨意,看似给了李肇机会和信任,实则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既要查清惊天谋反案,又要保全陆家满门性命,更要面对萧嵩一党的疯狂反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儿臣……”李肇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深深拜下。
“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