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里调油的日子一晃眼过去了四五日,温柔乡里,某人惊坐起。
\"取衣裳?\"
云水秋微眯着眼,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坐在床沿看着突然下地的萧铮。
萧铮把发颤的胳膊塞进袖管,束腰玉带勒得紧紧的,\"没错,前段时间在一家绸缎庄给你订了件衣裳,你跟我一起去取。\"
两人视线拉锯着,终于,云水秋慢条斯理地起身。
太好了,他的腰终于能歇歇了。
街巷上一片冬意,京中的百姓已经换上冬装,呵出团团白气。
两人十指相扣,混在人流中,慢悠悠踩着路上的碎雪。途经巷口,两人忽然同时后撤,一道黑影踉跄扑出,跌在他们脚边。
那人蓬头垢面,见到他们,眼中迸发出亮光:\"你们是修士!\"
他看到萧铮手上的血玉,\"你、你是华容君、萧铮!?\"紧接着目光急转,死死盯住云水秋。
\"那你肯定是云水秋!我、我是天枢峰第八代弟子淩眉,帮我——\"
巷口传来杂沓脚步声:\"去那边搜!\"
\"弟子令牌上辨伪的阵法有几种?\"云水秋问。
\"三种!\"他脱口而出。
风声掠过,巷中已无那人踪影。
二人神色自若,与一伙腰佩长刀的人擦肩而过。
小茶馆里,萧铮要了一间雅室。小二奉上热茶退出后,云水秋弹指布下隔音结界,撤去脸上的法术。
淩眉终于看清眼前人,激动得胡须直颤:\"果真是云师妹!\"
突然来了个陌生人称呼云水秋为师妹,萧铮语气淡得像茶汤里的颜色,\"第八代弟子?\"
\"正是正是。\"
\"如今青云宗已收至第十代弟子,若阁下是第八代,离宗应有百年。\"他抬眼,眸中带着审视的冷光,\"怎么会这么凑巧,在街上随便遇见个人,就能认出对方的身份?\"
淩眉连忙摆手解释:\"家父在天枢峰任职长老,在下虽早已出师,但因着这层关系,时常回宗门探望。\"他转向云水秋,脸上堆满笑容,\"云师妹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萧铮太阳穴突突直跳,茶盏\"咔\"地一声搁在案上。
云水秋沉思片刻,\"你是......灵虚师兄之子?\"
淩眉这才意识到辈分有岔。按他爹跟云水秋的师兄妹关系,他理应唤她一声......
\"咳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些虚礼暂且不论。云师妹,能在此处遇见你,当真是天大的幸事!\"
\"师兄怎会沦落至此?\"
淩眉一掌拍在桌上,语气深沉,\"师妹有所不知!\"
云水秋挑眉。
\"这圣皇京里,藏着一家吃人的拍卖场。就在前些日子,不知哪位好心的义士炸了那魔窟,我惦记着地牢里关押的上千无辜,趁乱摸进去救人。\"
\"谁曾想——\"淩眉一拍大腿,胡子都翘了起来,\"我正救人救到一半,突然杀出一群戴鬼面的杂碎!\"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群人二话不说就屠光了拍卖场的守卫,见我在地牢里放人,提着刀就砍过来!\"
\"唉……\"
说着说着就泄了气,淩眉耷拉着肩膀,叹道:\"师兄学艺不精,着了他们的道,就成了如今这模样了。\"
听到这番曲折离奇的遭遇,对面两人却一个垂眸品茶,一个不语,丝毫不惊讶。
他眼珠骨碌一转,来回扫视。
\"咳咳,炸拍卖场的义士,该不会就是二位吧?\"
\"师兄被困的这些天,可探出那伙人的底细?\"
见云水秋象征性略过这个话题,淩眉尴尬地灌了口茶,\"倒有一些线索。那伙人接手的速度很快,像是早有准备,我怀疑他们是圣皇京中的某方势力。而且蹊跷的是,他们既不挖灵根,也不转卖修士,只是派人严加看管。\"
\"总之怪怪的,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云水秋顿了顿,问道:\"师兄稍后作何打算?\"
淩眉正了正神色,\"我得先寻个安全的地方疗伤,今早那群守卫换值,我依稀听见他们提及什么'仙阶大会'。等我实力恢复完全,便去探个究竟。\"
\"今日得师妹相助,实乃大幸。可此事涉及甚广,水深浪急,师兄不能因一己之私将你卷入其中。\"
淩眉起身一揖,随后转头望向窗外,\"趁那伙人还没发现,我得走了。二位在城中行事,务必小心。\"
\"师兄若有需要,随时联系。\"
两人交换了讯符,淩眉便匆匆离去了。
云水秋收回目光,向萧铮伸出手,\"我们走吧。\"
去往绸缎庄的路上,萧铮蹙眉,\"方才他提到的,可是你曾说过的归一教的'仙阶大会'?\"
前路传来一阵骚动。一个锦衣商人带着打手,从穿着单薄的青年怀中强夺木匣。那青年死死抱着匣子,高声哀求:\"这是祖传之物,你们不能抢啊!\"
\"怀璧其罪懂不懂?\"
商人一脚踹过去,\"蠢小子有宝物都不晓得好好利用,拿着它去参加仙阶大会,指不定能飞黄腾达,有机会升仙呢!\"
打手们哄笑着,拳脚如雨落下。
云水秋沉着声音,眼里压着一股晦暗不明的情绪,\"没错,就是那个害人不浅的仙阶大会。\"
萧铮朝后方使了个手势,一道灰影从天而降,商人和打手们哀嚎着跑开了,青年抱着木匣连连叩首。
折颜拍了拍袖口,走到两人跟前,露出几颗白牙,“好久不见啊,云姑娘。”
云水秋瞥了他一眼:\"你昨日还在隔壁练剑。\"
折颜摸了摸鼻子,\"主子,属下告退。\"
折颜像个兔子似的溜走了,萧铮回过头,正对上云水秋玩味的笑意。他假装没看见,故作镇定道:\"那家绸缎庄到了,我们快过去吧。\"
云水秋扣住他掌心,拽都拽不动,鼻尖贴近几乎蹭到他脸颊,\"折颜就住在隔壁,你却故意找借口出门,难不成是抗拒跟我亲近?\"
还没等他答话,她忽然拉长调子\"哦\"了一声。
\"看来是我不好,是我——\"
萧铮慌忙去捂她的嘴,怕她光天化日之下说出什么虎狼之词。
\"休要胡言乱语,本公子只是觉得在屋中待得烦闷,所以想出来透透气。\"
\"哟,是公子啊!\"
这声音出现的正是时候,替某人解了围。
绸缎庄的老板娘眼尖,看见两人,挥着绢子迎上来,\"今儿带着夫人来取衣裳啦?快里边请!\"
老板娘招呼两人进店,吩咐店员去取衣裳。店员捧出衣物时,云水秋看了萧铮一眼。
\"你不是说,只订了一件?\"
三四名伙计鱼贯而出,每人怀中都抱着数寸高的锦盒。老板娘眉开眼笑道:\"上回公子给的多,我呀就擅作主张,按照你们夫妻二人的身量,同款同色的各做了三套衣裳。\"
萧铮掀开锦盒,里面男女衣袍分列左右,叠得齐整如刀裁。三个盒子,便是六件衣服,他正要开最后一盒,老板娘却突然用绢帕按住他的手,眼风往云水秋那一扫,朝她勾勾手。
云水秋疑惑上前,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她迅速合上盖子。
\"咳。\"
老板娘绢帕掩唇:\"夫人可还满意?\"
\"老板娘费心了。\"她低声道。
萧铮刚要探头,云水秋把他牵到一边,附耳低语几句。虽没听清说了什么,但走之前,小夫妻又给老板娘多付了些银钱。
老板娘掂着金铤,笑得眼角都是褶。
萧铮只觉得有蚂蚁在脊背上爬。
老板娘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加上云水秋的反应,最后一盒里装的什么,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若真穿上那种衣裳,到时候肯定不止是腰酸腿软这么简单。
萧铮面上端着八风不动的淡然,身边人却瞧出了他微微发僵的步子。云水秋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途径岔路口时,转向去了另一条路。
\"不回小院?\"
\"去封府看看。\"
萧铮微怔,\"哦。\"
老样子,两人仗着紫微身法的玄妙,翻过封府的高墙,在后院落地。身形甫一凝实,给几个在后院折梅的侍女吓了一跳,险些摔了瓷瓶。为首的侍女看清来人,连忙福身行礼:\"原是二位仙长,可是要见公主殿下?\"
云水秋道:\"我来找封野。\"
侍女会意,提着裙摆引路。
正厅内,侍卫疾步来报。封野听到来人是云水秋还有些惊讶,俩人这回还真从大门进来了。
\"可是有贵客?\"
身侧人正欲起身,封野想了想,抬手止住,\"不妨事,来人乃我旧友,你……见一见也好。\"
闻此,那人缓缓坐了回去。
封野喉结滚动了几下,终是开口:\"封府后院一应俱全,若有需要,\"他目光扫过对方腹部,又迅速移开,\"尤其是......用医方面,尽管吩咐就是。\"
\"多谢封公子照拂。\"
燕澈执礼,动作行云流水,面上一派镇静。他袖摆垂落,重新覆在凸起的腹部上。
两人一时无话,直到廊下传来脚步声。
燕澈踏入修行之道后,便能感知到修为差距间那令人窒息的灵压。走近的二人,身上皆携着无形威压,尤其是白衣女子,比娉婷公主更甚。
封野欣然起身,二人到来他甚是欢喜,余光瞥见燕澈也要站起,连忙虚按手掌。
萧铮见到他隆起的衣袍,皱眉道:\"人间俗礼就免了,别动了胎气。\"
四人落座,因着燕澈的身子,封野特意吩咐下人换清水待客。封野相互引荐后,云水秋目光掠过燕澈身侧,问道:\"王妃怎么没有一道过来?\"
燕澈摩挲着盏壁,指尖被热气蒸的微红,\"今日迁住封府,杂事杂物繁多,我二人商量她暂且留在王府善后。对了,还要多谢苏姑娘和檀夭姑娘,若无她二人,我今日也不会顺利出府。\"
\"王爷与王妃琴瑟和鸣,叫人羡慕。\"
燕澈闻言,眼底半是无奈,半是温柔道:\"阿珂素来心细如发,凡事亲力亲为才肯安心。\"提起姜珂,他广袖下的手无意识抚过腹部。
燕澈穿着宽袍,掩得住身形,却遮不住眉间的倦意。昔日俊朗的面容如今瘦削了几分,下颌线越发清晰明显。孕育生命就像一场豪赌,连衡王这种身姿挺拔的男子,都不免被磋磨。
云水秋余光扫过萧铮,见他正盯着燕澈出神,不禁暗自庆幸。
还好,她已经吃过药,他不用经历这种事……
\"何时要生?\"萧铮皱着眉头开口。
燕澈坦然,毫不扭捏道:\"大夫诊脉后说,约莫在上新岁前后。\"他轻笑,\"尚不知是男是女,倒叫人好生期待......\"
最后一句呢喃,初为人夫的幸福感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封野听得耳根发烫。
他们一堆大男人讨论这些,这叫什么事啊。
\"萧兄,你怎么对这事,这么好奇啊?\"
萧铮瞥他一眼,不语。
\"封公子,\"燕澈忍俊不禁道:\"莫非你还不知萧公子是何体质?\"早在第一眼,他便感觉出对方是同他一样的地坤之身了。
封野一怔,他单知道云水秋乃天乾之体,却从未细想过萧铮。前几日见二人形影不离,他还暗自钦佩萧铮为爱不顾世俗的眼光。
窗边吹过一阵风,恰似他此时凌乱的思绪。
云水秋叩了叩案几,\"好了,还是言归正传吧,谈谈你们接下来的计划。\"
封野屏退下人。
他缓缓道:\"我等欲借诅咒诛杀燕颐,须保证胎儿能平安降世。此外,还得找到那颗被燕颐藏在皇宫的凤凰石,有这两者,燕王妃才能觉醒血脉之力。\"
\"凤凰石?昨天苏怀玉跟我讲,只需后裔血液就够了。\"
封野摆手,\"那都是江湖上传出的假消息,当不得真。\"
苏怀玉被骗了啊。
燕澈拧眉:\"这东西我们在皇宫已经找遍了,只剩下漪兰殿的后院。可是后院有一扇极为诡异的门,上面有阵法我们无法进去。\"
\"封兄,以你的本事也解不开吗?\"
封野叹气,\"那个阵法应当是来自仙魔时期,以我的本事,暂时无能为力。不过待我参透陆前辈那份玉简,兴许就有办法。\"
\"那门上的阵法,我见过。\"云水秋向萧铮伸手,\"玄光,给我纸笔。\"
墨线在宣纸上蜿蜒成阵,几人凑过来围观。封野看见某处忽然睁大双眼,指尖悬在上面勾画了一遍。
\"这我好像在玉简里见过,貌似叫'千机变',解错一步全局就会自行变化,然后越变越难。\"
云水秋抬眸,那目光活像考校徒弟的严师:\"那你学会了没?\"
\"尚未......\"封野讪讪一笑。
\"云水秋!你方才是不是白了我一眼!?\"
\"你看错了。\"
最后一笔收锋,云水秋搁下狼毫。燕澈看着这密密麻麻的一张图,由衷叹服:\"惊动守卫这种危急关头,云姑娘能记下如此复杂的阵法,实在是令人钦佩。\"
萧铮虽未言语,但眼底满是骄傲,眸子亮闪闪的。云水秋对视一眼,默默一笑。
\"呵。\"
封野把阵图高高拎起,对着光阴阳怪气道:\"有了爱情,忘了朋友啊,如般区别对待,真是叫人好生凄凉。\"
纸页哗啦作响,叫人忆起从前,封野语气深沉着道:\"也不知当年是谁,被怪物打得鲜血淋漓,偏不让挚友碰,非要个认识三五天的'漂亮男人'背她回去......\"
一张俊脸挤出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燕澈低头猛灌水,险些呛着。原以为修道之人都是仙风道骨,不想竟都如此......鲜活。
\"皮痒了?\"
云水秋指尖凝出一缕寒气。
封野非但不惧,反倒嚣张地拍着案几,把脖子一梗:\"来啊!\"
萧铮忽然伸手,掌心温热,捧住云水秋的脸颊,将她的脑袋转回来。他那张姝容无双的脸在光下流光溢彩,笑得连案上的水都晃了晃:\"看我。\"
寒气\"嗤\"地灭了。
\"我看看谁来啦——\"
雀跃的嗓音从外面传进来,苏怀玉抱着满怀的油纸包,三两步跑进来,身后跟着抱着药匣的姜珂。
燕澈眸光倏亮,却被姜珂一个眼神示意,迈出的脚收了回去。
檀夭拎着大包小裹的最后进来,见满室热闹,她杏眼一弯。
\"原来大家都在,真是太好了。唔……人多高兴,不如我们今夜摆个宴,庆祝一下如何?\"
檀夭的提议众人纷纷颔首,她欢快地一抚掌:\"好耶!那我这就去后厨备膳!\"
\"等一等,我跟你一起!\"封野像条离不开主人的小狗,颠颠地追了过去。
待二人脚步声远,姜珂把药匣轻放在案,忽然直视白衣。那目光澄澈至极,直直望进云水秋眼底。
姜珂缓步走近,在半臂距离时停下。她抬起手,场上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神色各异。
燕澈出声:\"阿珂,你怎么了?\"
姜珂的眼睛里忽然带着某种奇异、神秘的力量,声似空山:
“你这里,有巫术。”
\"什么?!\"
满室哗然。
这几天,\"巫术\"二字听得多了,搞得众人神经紧张兮兮。苏怀玉试探着问:\"姜珂啊,什么巫术,应该不会跟燕氏的那个巫术有关系吧。\"
苏怀玉只是那么一问,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却不料,姜珂极其认真地点头。
\"你额头里的巫术,与阿澈体内的一模一样。\"
云水秋凝视眼前人:\"你还没有觉醒血脉之力,就能看见?\"
姜珂终于垂手,却仍保持着那个距离:\"确实,如今的我力量低微,可这个巫术,我很熟悉绝不会看错。你,是燕氏皇裔。\"
说着,姜珂蹙眉,\"可为什么你不受影响呢?还很强大……\"
燕澈上前揽过姜珂肩头:\"云姑娘见谅,阿珂近日精神耗损许是看岔了,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萧铮目光沉沉,\"姜珂姑娘能形容一下,她额头里的巫术是什么样子吗?\"
\"就是和阿澈的一样,像一团红色的——\"
\"姜珂姑娘。\"云水秋蓦地打断,对眼前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小姑娘,面容柔和道:\"衡王殿下操劳半日,该歇息会儿了。别的,等孩子出生之后,再一探究竟如何?\"
姜珂还要开口,燕澈却已会意。他牵起姜珂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挠:\"阿珂,我有些口渴,先和我回屋吧。\"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苏怀玉突然抬手,云水秋拦下她。
\"以前你不是已经用天眼看过了吗,我身上一根亲缘线都没有。\"
苏怀玉霍然站起,\"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大燕人呢?这事你自己知道吗?\"
\"唔,算知道一半。\"
萧铮看着云水秋额头,姜珂用手指点过的眉心,淡淡道:\"看来那个假冒昭明帝的,是个真皇族。\"
苏怀玉一头雾水,\"说什么呢,什么假冒,什么真皇族?你俩打什么谜语呢?\"
云水秋悠悠一叹,\"此事,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