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却没什么暖意。寒风吹过城南沈府的青砖灰瓦,卷起墙角枯草碎屑,落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门内庭院里,几株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交错,投下疏淡的影子,石凳上积着薄薄一层白霜,没人敢去触碰。
奴仆端着热茶匆匆路过正堂,双手稳稳托着茶盘,鞋底轻轻蹭过回廊青砖,每一步都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连呼吸都放得又细又浅,更不敢与旁人搭话,只低着头快步走入正堂。
正堂之中,沈家家主沈静柏踞坐在铺着厚锦垫的胡床之上,手指烦躁地摩挲着床沿,往日里总是挂在脸上的和煦笑容半点不见,脸色阴沉。
他面前的矮几上,摊着刚送来的购粮账册,目光落在“现银耗尽四成”那行字上,眉头拧得更紧,喉间忍不住低哼一声,满是压抑的怒火。
“不过一个早晨的功夫,购粮就耗去了近八百贯银钱,你倒是说说,从那赵氏粮行里,到底购回了多少石粮米?”
伫立于堂下的账房管事,双手交叠垂在身前,腰弯得更低了些,指尖不自觉地攥着衣角,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禀家主,万幸今日那赵氏粮行的粮价又降了近两成,正因这降价,近八百贯钱才多购了不少粮米。咱们沈家今日一共购得精米四十石、粟米八十石,还有糙米一百二十五石,眼下都已尽数运往城北的那处粮栈……”
话还未说完,沈静柏猛地坐直身子,打断他的话,语气里满是焦灼:“城北那处粮栈?我问你,运粮过去时,可曾让人瞧出端倪?那粮栈向来对外称是他人的囤粮点,绝不能让人发觉它与咱们沈家有关联!”
“家主大可放心!”账房管事连忙应声,腰又弯了几分,语气带着几分小心,“运粮的人手都是府里稳妥的家生子,出发前特意叮嘱过,路上还多绕了三道街,避开了人多的地段,才悄悄将粮米运进那处粮栈,没让人瞧出半点异样,绝不会暴露与咱们沈家的关联。”
沈静柏紧绷的脸色稍缓,手指在胡床沿上轻轻敲了敲,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缓缓点头道:“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志在必得:“往后从赵氏粮行购粮,务必更隐秘些,莫要让旁人瞧出破绽。等咱们暗中把赵氏粮行的存粮尽数攥在手里,到时候沧州城内的粮价,还不是咱们沈、张两家说了算?”
这时,候在堂外的奴仆轻手轻脚端着茶盘上前,瓷杯沿冒着细细的热气。他不敢抬头,只贴着胡床一侧屈膝躬身,将茶盘稳稳递到沈静柏手边:“家主,您慢用茶。”
沈静柏端起茶盏,指尖碰了碰温热的杯壁,却没急着喝,只朝奴仆摆了摆手,声音淡淡的:“下去吧。”
待奴仆躬身退下,他才抬眼看向账房管事,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对了,今早张家那边,可曾遣人去赵氏粮行购粮?花了多少银钱,又买了多少粮米回来?”
“回禀家主,张家今早确实也遣人去了赵氏粮行购粮。”
账房管事微微抬头,飞快看了沈静柏一眼又垂下,语气谨慎,“听底下人打听,张家约莫花了九百多贯,所购的精米、粟米、糙米加起来,比咱们沈家还多上不少。”
沈静柏将茶盏重重搁在矮几上,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随即又露出算计的神色:“哼,看不出来张万山这老东西还挺有财力!”
他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语气变得果决:“既然如此,可不能让张家专美于前!午后你再换些生面孔去赵氏粮行购粮,能买多少便买多少,务必多囤些,绝不能落了下风!”
账房管事脸上露出几分筹措,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声音也低了些:“家主,这……怕是有些难处。”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今早购粮已用去不少现银,府中库房剩余的现银不多了,若午后再大量购粮,恐怕周转不开。”
沈静柏脸色一沉,指节因用力攥着茶盏而泛白,语气里满是不耐:“周转不开?你不会去想法子?”
他起身在堂内踱了两步,目光扫过账房管事,声音冷了几分:“先去城东的当铺,把库房里那些闲置的玉器、字画当了,凑出银钱来。再者,去跟城西的钱号拆借些现银,就说沈家日后加利奉还,眼下要紧的是把赵氏粮行的粮米攥在手里,区区银钱,岂能误了大事!”
账房管事闻言,不敢再多说半个“难”字,连忙躬身应道:“诺!属下这就去办,定不耽误午后购粮之事!”
说罢,他又恭恭敬敬地朝沈静柏行了一礼,才轻手轻脚转身退出正堂。
堂内只剩沈静柏一人,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细雪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然的笑,沧州城内的粮市,迟早要握在他的手里………
…………………………
西市赵氏新粮行后宅有些安静,青砖地上积着薄雪,风裹着淡淡的米香扫过檐角。正屋窗纸透着暖光,廊下有些屋顶砸落的碎冰棱。
墙角的旧粮囤摞得齐整,麻布罩子上落着薄雪,偶尔有雀儿落在囤顶啄食,又被里屋传出的踱步声响惊得扑棱棱飞走,只留下檐角铁马轻轻晃荡,在冷寂里敲出细碎声响。
里屋之中,刘武轩脸上有些焦急不安,他双手背在身后,在暖炉旁来来回回踱着步,目光总忍不住往窗外瞟,眉头拧得紧紧的。
桌上的茶盏早已凉透,他却连碰都顾不上碰,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阿耶与家主他们怎么直至这个时辰还未归来?这去了大半日,可莫要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初听有些杂乱,凑近了却又透着几分轻缓,像是有人脚步虚浮,还带着小心翼翼的搀扶。
那声音从院门口慢慢挪到窗下,伴着一声低低的咳嗽,打破了后宅的静。
刘武轩几步跨到门边,猛地拉开屋门。回廊下,刘长宏走在最前,林元正紧随其后,最后是林安和一个小娘子,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那日他出手相助的老伙夫。见此情形,他脸上的焦急瞬间褪去,只剩满眼发懵,愣在原地忘了言语。
刘武轩回过神,连忙上前半步,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被搀扶着的老伙夫身上,语气里有些疑惑:“阿耶,家主,安叔,你们这是……出了何事?老丈他怎么了?”
刘长宏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却仍稳住神色,朝刘武轩摆了摆手,声音略有些沙哑:“先进里屋再行说话罢,外头风大,别冻着老丈。”说罢,他侧身让开位置,示意众人先进屋。
入了里屋,林安连忙转身在炭盆里添了新炭,重新煮了热茶,给每人都换上温热的茶盏。
待屋内暖意渐浓,林元正才拉过刘武轩,刻意避开一旁的赵勤与赵天欣,压低声音将今日外出的遭遇、赵勤的境况一五一十地讲诉了一番。
刘武轩一边听,一边不时转头打量着赵勤与赵天欣,见赵勤脸色仍有些苍白,靠在椅上微微闭目,瘦弱的赵天欣则坐在一旁轻声照料,他眼底的疑惑又深了几分,时不时还朝林元正递去询问的眼神。
林元正瞧出他的疑惑,又瞥见一旁的赵天欣,只能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刘武轩瞬间明白了大半,脸上闪过几分诧异,随即又想起林元正与赵天欣的辈分差异,忍不住想笑,却又怕失了礼数,只能用力忍着,嘴角都憋得有些发僵。
“想笑便笑,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刘长宏瞧着这模样,忍不住缓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郑重,“轩儿,你也过来见礼。你与家主尚属同辈,按辈分,也得称天欣娘子一声小姨母。”
这话令刘武轩瞬间止住了强忍的笑意,他先是愣了愣,眼里还带着没褪去的诧异,怎么转眼自己也多了位“小姨母”?
但转念想起方才林元正的无奈、阿耶的郑重,又觉辈分之事不可轻慢,便连忙收了神色,快步走到赵天欣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武轩,见过小姨母。”
行完礼,他又转向一旁的赵勤,同样躬身致意:“见过勤伯。”
赵天欣被这声“小姨母”唤得微微一怔,随即连忙侧身避开半礼,脸上泛起浅红,轻声应道:“快些起来,不必多礼。”
一旁的赵勤也撑着椅扶手坐直些,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快坐,别总站着。”
还不待刘武轩坐下,却听刘长宏缓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询问:“你不在粮栈那边坐镇,反倒过来粮行后宅作甚?”
刘武轩闻言,猛地一拍额头,才想起自己匆匆赶来的缘由,神色瞬间又紧张起来,连声道:“禀阿耶,家主,光顾着看你们回来,倒把正事忘了,粮栈出事了!今日购粮格外急切,一上午就提走了近两成存粮,再如此下去,咱们粮栈的粮恐怕撑不过后日了!要不要依照昨夜所说,派人前去运粮回沧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