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帝有妊,举国同庆。
虞初斜倚在暖阁的窗边,看着手中的密信,神情无波。
“陛下,谢国师求见。”
崔安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当作木头。
她袖手烧了密信,见指尖信件化为灰飞,这才开口:
“宣。”
谢衍不会陌生帝寝的布局,熟门熟路进来,挥退内室。将盘中尚还冒着热气的汤盅放下。
这是一碗,来自后宫的安胎药。
“你来了。”
昭和帝侧身,依旧是他熟悉无比的情态,伸手欲接过药盏。
谢衍看着她,却没有动作。
“虞初,你当真要如此?”
他冲动的、僭越的,第一次如此直呼她的名讳。
她伸出的手落空,这才终于抬眸正视他。
“谢衍,莫闹。”
“闹?你管这叫闹?!”
谢衍气的眼眶泛红,“这里面装的什么你我心知肚明。英明神武的昭和帝不爱惜自己也不能爱惜爱惜臣吗?你肚子里怀的可是老子的种,你说打就打?!那我算什么?算闹吗?”
一番话自称变了又变,可见人确实气的不行,就连市井粗话都冒了出来。
虞初却并无丝毫同情愧疚之心。
毕竟她怀没怀,自己最清楚。
更何况……
虞初闭眼,“你怎么知道是你的?”
当她后宫那么多人是摆设啊。
谢衍不管,罢着汤盅跟个老母鸡似的,“老子不管,肯定是老子的!”
这么多年,除了是他的还有可能是别人的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看羊毛这副令人头疼的自信模样,虞初是真的很头疼。
她蛮横抢过他怀里的汤盅,一手把人制在身下,三两下喝完。
后者气狠了,一边咬她一边还得护着她怕她摔了。
剧痛袭来,虞初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凤袍,那抹湿意好似也跑进了他眼里。
她听见他低哑的哭腔:
“虞初……你当真要,如此对我?”
他并不知道,这只是碗活血化瘀的红花。
在谢衍眼中,无非就是又成了虞初丝毫不爱他的罪证之一。
虞初无法言明,只是叹无可叹,她抚上他的眉眼。
说了这么些年来少有的真话,“委屈你了。”
委屈。
曾几何时,她面漫天神佛,双亲魂灵,发誓说过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只是那时,神佛没有应誓,双亲没有回音,就连发誓之人,也不曾在意。
唯有他,信了。
信的彻彻底底,也输的彻彻底底。
谢衍扯唇笑开,颇有些倦累地闭上眼眸。
“……陛下,宣太医吧,龙体为重。”
虞初静默,随后放开他,轻声吩咐:
“国师倦了,崔安,送国师回府。”
-
八年秋,帝小产。
不过三日,罪证直指璟妃王氏。在月华殿暗格中,搜出了西域红花残渣。
王璟来到昭和帝面前时,衣襟凌乱,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未有多余的话,只是谢罪磕头时问了一句:
“陛下,罪人多嘴,敢问罪……我堂兄可知?”
昭和帝居高临下,眼神是从所未有的冰冷与厌恶,“罪人王氏,谋害皇嗣,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王璟愣了半晌,被拖下去之时笑得癫狂:
“哈哈哈哈……最是薄情帝王家,璟如今算是看明白了,看明白了,堂兄你可看到了?你可看到了哈哈哈哈哈哈”
璟妃胆大包天残害皇嗣一事闹得禁内人心惶惶,昭和帝并没有就此作罢,她下令彻查王氏全族。
太原王氏,这一支自前朝起便盘根错节的势力,却在此时即将迎来终结。
凡世家立足,表面光鲜亮丽,其下腐臭阵阵。
虞初最是明白这其下的脏污,君不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这一招当头喝棒,惊醒了不少附生于王氏的势力。
好在虞初早有准备,彻查清算之下,世家掩盖的罪恶一一翻出。
卖官鬻爵、欺男霸女、豢养私兵……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王煜之最后伏诛的时候,刑场外摩肩接踵,浓郁的血腥气也没有驱散愤怒快意的百姓们。
这是虞初乐见的场面,她足足花费了十几年,才终于走到这步。
这步,完全收拢天下的棋。
只是她没想到,这王煜之也是个人物,临死之际还要摆她一道。
原是砍头之际,那王家家主隔空长望,对着禁内的方向,明言帝腹内的龙嗣,乃是他的。
此话一出,还不待刽子手震惊,观刑的国师谢衍脸一黑,抬剑便将人砍了个利索,留了句。
“罪人王氏,胡言攀诬,砍其颅,鞭三百。”
至此,安朝再无世家。
建安九年。
昭和帝大兴科举,诏令布天下,天下寒门学子欢呼雀跃。
与此同时,女子亦可入学读书,可同参科举,殿后授官。
诏令初布,施行不易。但在昭和帝铁血手腕下,朝中无人敢置喙。
建安十三年,科举颇具成效。
同年,北狄大举南下,边关告急。
彼时的安朝,国库充盈,军备精良。朝堂之上,武将请战,文臣献策。
“准。”
帝点派主将,北上迎敌。
这场抗争,持续了四年。
建安十七年春,安朝军队直捣北狄,俘获酋首,大获全胜。
捷报传回当日,举国欢腾。
建安十七年,那是一个冗长的秋天。
彼时的昭和帝已有四十九岁,早年的征战与操劳奠定了这具躯体的终日。
她躺在龙床之上,偌大的寝宫内,只有她和谢衍两人。
虞初用了十七年,将一个自分裂国土中诞生的王朝,带领向了一统盛世。
这也是她停留过最长的世界。
她看向羊毛,那不再清晰的眉目依旧有着她无比熟稔的灵魂。
虞初不是个好脾性的,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只是在看到这一世的羊毛时,她还是忍不住的,许多叹息。
她知道这一次的羊毛没有记忆,也知道,他是真的,委屈了些。
谢衍跪在榻前,那比之她还要花白许多的长发乱糟糟,一如当年两人初见时,堪比乞丐的小少年。
他紧握她的手,又怕握疼了她,反复松反复紧,神色悲恸,嘴上却不饶人:
“陛下,虞初,臭丫头,死变态……”
“你不许死好不好?”
虞初阖上眼皮,轻声应他。
她在应他。
少见的假意。
“好。”
【叮——功德收滋集……100,当前收集进度滋滋 100%\/100%】
【任务完成滋,正在脱离世界滋滋倒计时 3、2 滋滋—— 1】
“咚——咚——咚——”
丧钟三下,帝崩。
她这一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下,唯独对不起谢衍。
谢衍终于受不住哽咽出声,“骗子……骗子”
他爱她,也恨她。
爱她年少时明眸善睐,恨她从未爱过他分毫。
爱爱恨恨,真真假假。
他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双亲,唯唯对得起她。
少年时的一腔赤诚,成了围困他一生的城墙。
他走不出去,也无法再进来。
建安十七年,昭和帝崩于长乐宫。
举国哀恸,万民缟素。
《安史·昭和本纪》有载:
帝,昭和,开国英主。践祚十七载,摧破门阀,创科举以纳寒士;倡兴女学,擢才俊于闺阁。北逐狄戎,成开平之治。崩,谥高武圣昭,庙号世祖,祔享太庙。史臣曰:“帝以女子之身,行圣王之道,功烈赫赫,冠绝百代。”
……然,帝后位空悬,与国师谢衍,隐于樽俎之间,秘于君臣之际,史无明载,后世莫能详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