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这个消息镇住了。
抑郁?
继国缘一?
你无法将他和那份情绪联系在一起。
正如你无法将总是高亢地暴躁的父亲和那份消沉的情绪联系在一起一样。
奇怪的是,面对后者,你虽无缘得见,一经人提起,却丝毫不感到诧异。
他本身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壳子,里头不知道堆放了些什么污糟玩意儿支撑着脊梁,何况他十分擅长向弱者转移情绪负担,对母亲施以冷漠的折磨,对孩子施以拳脚的苦痛,通过这样的行为,就算是堆污糟玩意儿也能装出武士的威风,外表看上去很能唬人。
于是在妻子离世,你也离开之后,他这粉饰出的虚假的武士整个垮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难想象。
可是缘一呢?
你难以想象缘一抑郁而死的样子。
母亲死去那日缘一也未曾落泪,父亲怒喝时他也坦然面对,他是个情绪内敛又稳定的人,你没见他哭过,笑得很少,也不曾愁眉苦脸。
你一直觉得缘一是一面镜子,如何对待他,从那里只能看到自己的本真,至于他自己……应该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是扎得很紧的水壶、拢得很深的泉眼,丢块石头下去只能听到“噗通”声,也只能听到“噗通”声。
仅此而已。
你面无表情地看着说话人,认定他有所隐瞒。
在座的各位,你都一一看去。
大家都躲避着你的目光。
“……”
“……”
大家都躲避着你的目光。
看看这满堂的人,如今缘一死去,妻弱子幼,继国的封地不小,钱财不缺,说不定真是为了这些,所以有人行谋逆之事,造成如今混乱的局面。
被你看着,说话人额头冒了汗珠,隐约看出紧张来,他强打精神告诉你:
“真是这么回事……大人成婚后老家主就去世了,我们扶持着大人守卫继国的基业,他是个稳重的人,前几年经验尚浅,也善于纳谏,山田、田中等忠烈家臣尽心尽力,保住家业不失。后来大人有了孩子,行事日渐稳重,率领我们出阵,也常有胜绩——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您就是不问我,问问别个,都得这么说。”
你琢磨着家臣说的这番话,打量每个人的神色,又看着上头脸色苍白的夫人,衡量半天,就提出问题来:
“那么……为何抑郁?”
与你对话的人露出哭丧的神情,拢起袖口低着脑袋辛苦地擦眼泪。
他是个威武的中年男子,垂着眼睛做出这样的表现反倒显得滑稽。
他告诉你:
“谁知道呢?老家主是为了老夫人……啊呀,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老夫人死去之后,就将他的灵魂带走了一半。后来每况愈下也在预料之中。”
“可是大人他……我们都是看着大人长大,长成如今这番模样,年纪轻轻身体却每况愈下……,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就算去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实在是……”
人群里又响起悲泣的声音,众人为之伤心。
你:“……”
你看看周围,只感到吵闹。
说来说去,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有给出。
——缘一是如何死去的……
只是略微想一想这件事,你就感到心脏重重地坠下。
你想到小时候,自己离开的时候,缘一想要送你,你却一把将他三叠间的房门关上。
“不要送我,那样就太伤心了。”
缘一的声音从门那头传来,缺少起伏,显得有点呆:
“兄长大人要离开我,这本来就是伤心之事,无论送不送都会很伤心。”
他是个直脑筋,和他解释道理不如直接下达指令,你只好说:
“你好好待在房间里。等到明天,一切都会改变了。”
缘一隔着一扇紧闭的门问你:“明天,兄长还在吗?”
你迟疑一番,才说:“我会和母亲一样,一直为你祈祷。”
“……”
房间里没有声音传来,你起身,就此离开了缘一的所在。背对着继国的府邸、继国的城池,你再也没有踏上这片土地。
被你远远抛下在三叠间的弟弟,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你想着这些,身在此间,灵魂飘飘摇摇似乎又回到城外山上,那个新起的坟堆前。
他就躺在那堆泥土之下,被木头的棺椁包围,以后,再想要听他叫一句“兄长大人”也听不到了。
神思不属,等你回神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宴席已经散去,众人陆陆续续退下,上首的夫人勉力支持,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疲惫来,她说:
“请在府里住下吧,过去的院子一直都在。”
你不做声,只是点头。
侍女就过来将你引到以前母亲居住的院子里。
离开宴席前你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穿着沉重黑色丧服的女主人坐在一片灯光朦胧之中,灯光非常明亮,衬得她的身影很小很黑,那个依偎在她身边的孩子的身影就更小更可怜。
“夫人这些天一直在硬抗……”侍女小姐注意到你的目光,就轻声叹息,“大人与夫人关系一直很好,家里连位侧室也没有,如今大人骤然辞世,夫人没有直接垮掉,已经非常坚强了!”
你没说话。
侍女又说:“日后,继国家都得靠竹千代大人了,哎,竹千代大人还是个孩子……”
孤儿寡母,好不可怜。
你没在意这些,心绪依旧沉浸在缘一之死当中,因此询问侍女:
“……大人死前,有留下话吗?”
侍女诧异地看你一眼,她说:
“……我只是负责在夫人院子里扫洒,您说的事情,我不清楚。”
你无话可说。
去到母亲的院子里,侍女推开门,将你引进去。
应该是你来之前就有人作出安排,木门推开,院里的石笼都点上灯火,天上月亮也明亮,因此院里一览无余。
你看到铺满地面的白色的细沙,沙子围绕中间的景观石被扫出规律的波纹,观赏山石的一边有一簇一簇的菊类植物生长,如今花头略微低垂,周围一片寂静。
这幅场景你已很久没见过,如今站在母亲的院子门口,你安静地望着里头的一切。
如果是记忆里的从前,阿系听到响动,会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你就迎上来,轻声说些关于母亲的事。
但现在已经不是从前,所以只有不认识的侍女静悄悄过来,带你走进院子,踏上长廊,进入房间。
房间里的床铺已经铺好,侍女小姐询问你是否要洗漱,你点头,她们就和来的时候一样,静悄悄地下去安排。
等你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肌褥绊,这屋子里只剩下你一个人。
侍女小姐送上来的衣服非常合身,袖子刚刚好,腋下也不紧绷。
她们说:“夫人吩咐的,这是大人之前的衣服,本来都收拾搁置起来,大人和您身形相仿,果然在您身上也很合适。”
你穿着缘一曾经穿过的衣服,坐在他的宅邸里,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
月亮真圆满啊。
你回来了。
等待你的人却先行一步,再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