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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轮碾过青石桥时,整条河便浮起一层银箔。老更夫的梆子声在雾里化开,惊得水底铜钱草蜷缩成古币模样。我提的纸灯笼被夜露浸透,光晕洇在河面,竟引来几尾透明鱼衔光而游,腮边鼓动着前朝灯谜的残片。

废弃的窑场堆着碎陶山。雨水冲刷的沟壑里,有瓷胎正进行着缓慢的转世。半截梅瓶肚中积着陈年月光,瓶口探出的野葡萄藤,垂落成串青紫的舍利子。守窑人后代在满月夜能听见匣钵私语,那些烧裂的冰裂纹,原是泥土与火焰未完成的辩经。

霜降前夜,河滩会凸现篆刻棋盘。星子为弈,卵石作子,楚河汉界是道发光的银链。摆棋的老叟自称镇河将军后裔,枯手指点处,浪花翻出车马炮的嘶鸣。待晨光抹去残局,总有几枚带字的河石不翼而飞——来年洪峰过境时,人们看见它们垒在决口处,朱砂刻痕艳如新血。

渔家女织网的手势暗合洛书。梭尖挑起晨雾时,网眼自动排列成九宫格。漏网的银鲫并不逃窜,反将鳞片印在青石上,拓出先天八卦的阴爻。有云游道士见状稽首,说此河早把玄机绣在漩涡的针脚里。

三伏天的子夜,水面浮起琉璃城。城门水藻为匾,虾兵擎灯引路,蚌壳开合间珠光流淌。醉汉说那是龙宫嫁女,却见城门突然融化,幻作万千萤火没入苇丛。翌日牧童在淤泥里拾得半片琉璃瓦,对着太阳一照,里面冻着整座水晶宫的倒影。口诀咬成乱局。

最近考古队驻跸东岸。洛阳铲带出的不是夯土,而是层层叠叠的光影:清代纤夫的汗巾裹着宋瓷碎片,战国鱼叉上挂着唐朝银簪。教授在探方里点烟,烟雾竟幻化成历代治水官争吵的嘴形。最是那柄刚出土的青铜尺,刻度遇水膨胀,量出的河深比实际多出三百岁。

黄昏独坐埠头,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渐渐苍老。波纹抹平皱纹时,突然游过明朝那个投河的举人,衣袂间墨迹未干。待要细看,晚归的鸭群踏碎幻象,唯见水面漂着半块破碎的怀表——时针正逆着水流方向,拨回稻花初香的立夏辰光。

我收集水影里的残缺镜像。青石埠头某处,常年泊着半轮永不沉没的夕照;柳枝拂水时,总粘着梳妆女子遗落的黛眉;暴雨后漩涡深处,甚至会转出半张模糊的族谱。老镜匠教我以雾擦镜,那些碎片便渐渐拼出河流的容颜——左颊是春汛,右颧是秋潦,下巴一道浅疤,乃万历年间决堤的旧伤。

立春前七日,冰面绽开细密的象形文。冬眠的龟甲苏醒,驮着预言爬向岸边。老塾师俯身辨读时,霜花突然攀上他的银髯,将注解凝结成冰晶。学童们争相呵气融化真言,却见水珠滚落处,有荇菜提前抽出了碧玺般的嫩芽。

最难忘是水神庙会那夜。纸扎的龙王巡河,烛泪滴进水面竟凝成赤鲤。巫祝摇铃洒豆,每粒都化作金龟子,驮着符咒飞入临河窗棂。子时法鼓骤停,满河灯火瞬间熄灭——黑暗中但闻水声浩荡,仿佛有隐形巨灵在丈量河床。

今晨雾散时,挖藕人捧出带字的莲藕。泥污下的孔窍里,天然形成“上善若水”四字狂草。书法家临摹三日,发现每笔划皆由更小的游鱼组成。当最后一条鱼从宣纸跃回河中,满室墨香突然化作湿润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