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爷晓得,常山每天挑着豆腐担子叫卖,小本生意,赚钱不易,莫怪他的小心眼,全是一分一分的钱。
卫茅从窗户看到常山,原来嘴唇上像刺猬一样短髭,如今变得花白,软而无力地卷曲。
卫茅走到常山面前,拿出一块白花花银元,塞在常山手里,说:“伯伯,我是卫茅伢子,现在就将我爷老子欠你的债,还给你。”
常山说:“即使算十倍的钱,也没有这么多呀。卫茅,卫茅,这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我大爷爷说:“常山,你女婿卫茅给你的钱,你就安安心心收下咯。多余的钱,你不晓得称肉打酒,好好招待你女婿?”
常山这才仔细打量卫茅,将近一米八的高个子,穿着雪白的衬衣,笔挺的黑裤子,腰上扎着牛皮带,当真是光彩照人。
常山这才眉开眼笑,说:“岳父,我回去一趟,叫公英去茅屋街上,称肉打酒。岳父,等一下,你们一家人,陪卫茅来我家吃早饭咯。”
卫茅说:“称肉打酒的事,应该由我后生崽来办。大爷爷,我这就到茅屋街上走一趟。”
我大爷爷说:“卫茅,你快点回来,我在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门口等你。”
卫茅走到茅屋街上摆猪肉摊的老板面前,说:“老板,砍一刀包臀肉。”
外号叫兵豆腐的老板说:“几斤?”
“两三斤吧。”
砍下来猪肉,一过秤,足足五斤。兵豆腐说:“你这个后生崽,带着长沙口音,我从来没有见过。”
卫茅本想说,不需要五斤。但转念一想,这个屠夫,早上未卖完的猪,还得挨家挨户去叫卖,如果说自己小气,第一次岳父岳母家,五斤猪肉都舍不得,传出去丢面子。
卫茅还买了一条四斤的草鱼,顺便叫卖鱼的妇人杀了,割去鱼鳞,摘去内脏,剁成一两重一块。
红辣椒、生姜、大蒜籽,也买一点。还买点什么菜呢?正犹豫间,忽然听到一个糯糯的声音:“老板,给我称三根带肉的排骨,要剁碎呀。”
兵豆腐说:“公英,你家里怎么舍得买排骨?来客人了?”
公英“嗯”了一声。
卫茅立刻转到兵豆腐的肉摊前,说:“那个排骨钱,我来付。”
兵豆腐问:“你是公英家的客人?”
“正是。”
公英转过身后,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卫茅,轻声问:“你是卫…茅?”
“公英,我是卫茅。我这次回来,想把我们的婚姻定下来。”
两个人提着买好的猪肉,草鱼,沿着河堤,走到丰乐石桥上。一直不肯说话的公英,忽然轻声说:“卫茅,你真的喜欢我吗?”
卫茅说:“整个世界上,能让我含着眼泪微笑的,只有你公英。”
“什么意思,我不懂。”
“公英,我含着热泪,是感动,感动我们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感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前提下的心心相印,感动你的坚守,让我美梦中微笑,变作现在的微笑。”
“卫茅,你真会说话。”
“卫茅,你再不回来,你真的坚守不住了。”公英说:“到了我这个年龄,再不谈婚论嫁,各种流言蜚语四起,让我难得抬头做人。”
“公英,谢谢你对我信任,谢谢你的挚着,谢谢你的坚守。”
我大爷爷看到卫茅和公英,一前一后走到响堂铺街上,一路上有说有笑,心里高兴,几步奔到我大姑母金花家里,问常山:“你女婿初次上门,准备喜炮了没有?”
“岳老子,我家里的大大小小事,从来是金花作主。”常山喊:“金花,家里还有鞭炮吗?”
金花说:“有咧,有咧。我怕鞭炮子发潮,特意放在石灰缸里。”
常山忙手忙脚,点燃鞭炮,待爆竹响完,卫茅和公英,双双走进堂屋。
我大姑母金花,端着一盘茶水,放在堂屋中的小方桌上,先给卫茅端上一碗。
卫茅接过茶碗,说:“谢谢伯母。”
大爷爷说:“卫茅,你还晓得改口?”
卫茅慌忙说:“谢谢妈妈。爸爸,你过来喝茶。”
常山的布袋子里,装着卫茅给他的那块银元,心里喜滋滋的,裤裆里那个蘑菇柄都痒了,忙说:“卫茅,我去菜园里,摘一个西瓜回来。”
卫茅说:“爸,我和你去摘。”
金花说:“卫茅,你回添章屋场,把你二爷爷、二奶奶和决明叔接过来。”
卫茅走到王麻子铁匠铺的地坪里,看到那个大家闺秀一样的小铁匠小王麻子,忙打招呼:“兄弟,早上好。”
小麻子说:“卫茅哥哥,十年不见,你长得风度翩翩,当真令人羡慕。有不有机会,带老弟去长沙城里赚大钱咯。”
“兄弟,如今日本人侵犯华北,长沙城危在旦夕,我自己都不想在长沙混了,你去干嘛?以后有机会再说咯。”
走到添章屋场,我二爷爷在说:“茴香哎,你当真婆婆妈妈,要到什么时候,才来出房门咯。‘’
我二奶奶的理由十足:“我在等儿子决明放鱼草回来,再一起走。”
卫茅问:“二爷爷,要不要把定亲的礼物捎过去?”
我二爷爷说:“定亲定亲,当然要挑一个黄道吉日,仪式要庄重,正规,喜庆。”
我爷老子决明回来,把挑鱼草的扁担箢箕往台阶上一丢,说:“娘,娘哎,你出来咯,我们要到大姐家吃早饭去。”
我二奶奶说:“好咧!”
一见我爷老子卷着裤腿,卷着衣袖,我二奶奶说:“决明呢,你是去做客咧,快把衣袖裤腿放下来咯?”
我爷老子说:“娘哎,大姐金花,姐夫常山,平时不是不晓得我决明的个性。”
“老古板人说,出门三步就是客。以后你到泽兰家里去,你这个样子,恐怕别人在情后说,这小伙子,一点斯文都不讲。”
卫茅边走边问:“三叔,那个泽兰,是未来的三婶吗?”
“是呢。”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好送一个大大的红包。”
“够等呢!”
“为什么够等?”
“泽兰还只有十岁呢?”
“只有十岁?那你们定亲有多少年了?”
“我们定亲,足有十年了。”
“啊?岂不是三婶一生下来,你们便定亲了?”
“是啊,民国十六年,我才八岁,到西阳河龙潭坝去偷水,偷完水后,被龙潭湾屋场的人发现了,要捉我。我呢,慌不择路,跑到大山里,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才下山。”
“我那个岳老子,当真信迷信的祖宗。他生了五个儿子后,一心想生个女儿。算八字的罗跛子说,你女儿出生之日,肯定有一个小男孩经过,这个小男孩,便是你的女婿,不然的话,你女儿恐怕养不活。”
卫茅说:“算八字先生的话,怎么可以相信呢?”
我爷老子说:‘’我岳老子,就是算八字先生打个臭屁,他还说有一股檀香味。那天,我刚好路过,我岳老子便认定了我这个女婿。我才八岁半,什么事都不懂,出于礼貌,我便答应了。”
这个土得掉渣的故事,当属传奇之中的传奇。卫茅心里感叹,嘴上却说:“有意义的等待,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