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哥喉头一动,嘴唇翕张,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想跪下,可腿像灌了铅,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心里不是没有数。
别说眼前这是皇子与朝廷钦差,就算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正经官儿,方才那番话,也够他吃不了兜着走。
更何况,他还当众说了“狗皇帝不干人事”、“不信官府不信朝廷”这样的话……
哪一句不是砍头的罪?
这下好了,事还没来得及起,脑袋就要先搬家了。
想到这里,刘大哥腿终于一软。
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脑门磕在地上。
“呯”的一声,砸起一片雪沫。
不敢再多嘴,整个人如被抽去了骨头,只是颤声道:“草民……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口出狂言……求大人恕罪!求殿下恕罪!”
他一句话没说完,背后本还闹哄哄的团练队伍,顿时如山崩一般跪了一大片。
原本激愤之气如同寒霜遇烈阳,转瞬融化不见。
“饶命啊……我们不是有意造反的,我们就是饿了!”
“殿下恕罪,大人恕罪,我们是被人蛊惑的!”
“我们真不懂事……我们知道错了!”
喊冤的,哭的,磕头的,一时间此起彼伏,场面乱作一团。
而李北玄回头看了一眼赢高治。
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便知晓赢高治这是要让他全权处理此事了。
想到这里,李北玄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看着那片跪伏雪地的乱象,目露悲悯的摇了摇头,轻声开口问道:“你们错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一愣,不知是何意。
李北玄却微微抬眼,继续说道:“你们饿了,冷了,想着走,想着活命,这不算错。”
“你们骂朝廷、骂官府,说官员不管你们,这也不算错。”
“我李北玄,在此承认一句,你们确实有苦,有怨,有理。”
这一番话说得直白,场中不少人心头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个来自京城的官爷说出来的。
就连赢高治都顿了顿,有些不赞同的看了李北玄一眼。
李北玄这是在干什么?
他还知道他屁股坐在哪边吗?!
赢高治有些愠怒。
毕竟李北玄这话,站得未免也太下边了些。
对错先不论,他们和这些百姓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天然对立。
李北玄是侯,是朝廷封爵之臣。
他赢高治更是皇子,是天子之子,是这天下秩序的象征。
他们不是不能施恩于民,不是不能表现仁慈。
但必须是赐下去的,不是认出来的。
以他们两个人的身份,怎么可能认同民间这些“骂官辱朝”的话有理?
这是原则问题!
李北玄这家伙,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屁股坐哪边?
赢高治张了张嘴,刚要往回找补。
然而就在此时。
李北玄却话锋一转,猛然一甩袖,嗓音骤然提高。
“但就算你们苦,你们怨,你们也应该知道!这场灾,是雪灾,是天灾!”
“你们可以骂官府不管你们,但不能说这是天谴,是人祸!”
“朝廷没有放弃你们!我李北玄奉旨而来,就是为了赈济灾民!”
“你们看身后!”
李北玄一指后方长街,振声道:“粥棚、粮车、药箱、牛车,二百里紧急调拨,昨夜通宵未歇,连夜赶来!”
“谁敢说朝廷没派人?谁敢说这天子不顾你们死活?”
他一声声,字字铿锵,震得场中百姓心头发颤。
李北玄话到此处,忽然策马上前两步,来到赢高治身边。
他也不多说,也没跟赢高治打招呼。
直接刷地一声,抬手将赢高治脸上的面巾一把扯了下来!
“你们不是不信朝廷吗?”
“你们不是说皇帝不管你们?”
“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是谁!?”
“这位是当朝三皇子,晋王殿下!堂堂皇子爷涉苦寒、踏风雪,只为把这粮食送到你们嘴边!”
“你们再看看他的脸!”
说着,李北玄一拨马头,往旁边让开一步。
随后语气忽然拔高八度:“这脸都冻成啥样了?!都是这一路来冻的!你们看清楚!”
“……”
场中瞬间寂静。
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到那张原本就温润端正、如今却红得像涂了胭脂似的脸上。
那两个冻疮斑斑的高原红,在白雪与狐裘之间,愈发显得……突兀。
“噗……”
有百姓没绷住。
而赢高治整个人,则像被雷劈了一样愣住了。
两只眼睛放空,目视前方,眼神里连高光都没有了。
见状,常辛心疼的眼都红了。
恶狠狠地瞪了李北玄一眼,随后赶紧扯过面巾,重新给赢高治戴上。
而此时的百姓们,这时才回过神来。
“这……这是晋王殿下?”
“我的天……皇子爷亲自来了?”
“脸……脸怎么冻成这样了?”
“我家那二婶冻疮都没这红啊!”
人群之中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而赢高治此时终于也回过神来。
在马背上打了个晃,直接出溜了下来。
老天爷,让我死!
赢高治绷着脸,想哭,但是又不能哭。
万一眼泪流到伤口上,肯定会疼的更厉害也更难好。
于是赢高治悄悄哽咽一声,双手背在背后,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不让眼泪掉下来……
而百姓们见他这副姿态,更是心中震撼、激动。
这可是实打实的皇子,天潢贵胄!
虽然两个大红脸蛋一露,跟村口的二傻子似的……
但这毕竟是皇子啊!
归根结底,他们终究是这个时代的子民。
是这片封建王朝土壤里,一代代规训、劝服、驯养出来的人。
他们或许会骂朝廷,骂郡守,骂狗官不作为。
会在饿得发昏时吼出“狗皇帝不干人事”,骂狗皇帝遭天谴,连累百姓遭殃。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个“皇帝”离他们足够远。
远到只能出现在告示、画像、庙堂、牌位里.
是个声音,是个符号,是个不回应、不露面、不吃雪不挨冻的“高处之人”。
而一旦这个符号突然脱壳成形,以活人的面貌,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种几近本能的“跪下”、“畏惧”、“服从”,便会自动从骨子里往外泛。
就连刚才嚷嚷的最凶的刘大哥,现在也是一个字都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