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世民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
毕竟说起来,这些症状……
其实他早就察觉了。
最早的时候,大概是在去年秋天。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偶感风寒,小病了一场,结果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当时他没怎么在意,只当是上了年纪,公事操劳,再加上生病消耗元气,难免消瘦些。
但病好之后,尚食局精心调理了整整两月。
食量是涨了,气色却依旧发虚。
后来接连几个月,他的食量越来越大,一顿不吃就心慌,一日不补点甜的,就觉得提不起精神。
到了今年,更是睡觉变得浅了,晚上常常半夜口渴醒来,喝一大碗水也解不了渴。
小便多而频,有时候一晚上得起两三次。
太监说这是上了年纪后的常态,可他自己心里明白,他还不到五十,不至于虚成这样。
他甚至记得,那年秋猎回来后,他穿着旧铠甲去校场试马,结果腰带怎么也系不上了。
不是变胖了,是腰带松得离谱。
原来紧绷的腰身,竟生生地陷进去一圈。
从那以后,他有点慌了。
悄悄叫了太医来看。
结果太医说是“肺腑虚弱、阴津亏耗”,又说是“劳心过度,肾气不足”。
明里暗里地指他肾虚。
赢世民当时听了险些翻桌。
他自觉自己身子一向强健,虽说年近五旬,可常年骑射习武,筋骨硬朗不说,去年才刚得了一对双胞胎。
如今人到中年得喜,是他这些年最得意的事。
肾虚?
开什么玩笑!
所以那庸医当场就被他给赶出去了。
后头又换了几个御医,可看来看去,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调养方子一大堆,从山珍海味到枸杞茯苓,什么都试过了,就是没见好。
渐渐地,他也就懒得管了。
大病没有,小毛病不缺,便当是年纪使然。
反正也不妨事,他该骑马还骑马,该去后宫就去后宫。
但今天,李北玄一句“你这可能是糖尿病”,却让他直接愣住了。
不是因为这个名词有多吓人,而是这小子说得太准了。
什么多食、易饿、口渴、多尿、体消、心慌、乏力……
几乎每一条都能对上。
可偏偏,李北玄压根没给他把过脉,也没问多少。
只是坐在饭桌旁边,吃着饭,冷不丁就抛出来这么一锤子。
而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惊讶。
因为这种判断力,不像是一般医者能有的。
更何况,李北玄从头到尾都没说“肾虚”二字。
这一点,倒是让赢世民心里平添了几分信任。
起码这小子不胡咧咧,也不添油加醋地吓人。
更不像那帮太医,动不动就拿肾虚来唬人。
李北玄的说法虽然听着新奇,但从逻辑到症状一环扣一环,说得合情合理,还不伤人自尊,甚至还能把那病症,讲得像是军队误传粮草那么形象。
这让赢世民这个向来骄傲的皇帝,第一次在这件事上,生出了愿意听他讲下去的冲动。
要说信,倒也不至于李北玄一说他就信。
但要说不信……
李北玄这小子,虽然平日里连医书都看不懂,但确实在医道上有些本事。
别的不说,就那金鸡纳霜、青霉素、青蒿素,不都是他鼓捣出来的?
太医院都试过了,说药效惊人,堪称仙药。
何况,从刚才他那一套改食谱、调作息、轻锻炼的讲法来看,的确不算过火。
甚至比太医那些“用药三十味,三碗煎成一碗”的复杂套路要靠谱得多。
也就是说,就算试了没用,也没啥坏处。
可要真试了见效,那自己这一身老病根子,说不定就真能养回来。
想到这儿,赢世民心里那点犹豫也渐渐消散了。
毕竟,他是个有野心的人。
他可不想五十出头就变成靠人搀扶、走两步就喘的昏君废人。
他还有宏图要谋,有储位要定,这身子,不能倒。
若真是糖尿病,那也要活着、挺着,把这病给压下去。
再说了……
糖尿病什么的,总比肾虚听着体面点。
想到这,赢世民轻轻呼出一口气,点头道:“那……朕就照你说的,试试。先试三个月。”
李北玄听了,顿时猛点头。
赢世民可得多活一阵子啊。
史书上的那位二凤,好像五十出头就挂了。
虽然赢世民挂了之后,继位的大概率是他家小妞儿。
但赢高明、赢高熙和赢高治还蹦跶着呢。
玄武门、香积寺什么的帅是帅,但他可不想让他家妞儿重蹈前辈的覆辙啊。
还是让赢世民多活几年,先把那三个货给撸下去,给他家妞儿铺平道路最好!
“试试呗,反正不吃亏,反正我这法子又不用吃药,吃得清淡点,多动动,顶多饿一阵子,保不齐还能瘦回当年的那副硬朗模样。”
说着,李北玄嘿嘿一笑,搓了搓手补充了一句:“搞不好,后宫妃嫔还要感激我呢。”
“……找死啊你,敢调侃庶母?”
赢世民本想瞪他一眼,可话出口前,眼底却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这小子不正经归不正经,但说的话,有点意思。
起码,不让人心烦。
他沉吟了一下,目光却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片刻后,才又开口。
语气不再带着调侃,而是隐约透着几分期待:“既然你医道如此了得……”
“那……明达的病,你有没有法子?”
赢明达,今年不过六岁。
乃是赢世民最小的嫡亲女儿,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
三天两头咳嗽发热。
太医们换了一拨又一拨,方子堆出来好几匣子,补药吃得比饭都多,可身子还是一阵比一阵弱。
赢世民虽贵为天子,可在这个孩子身上,却显得格外无力。
今年入冬不过一月,明达就接连烧了两场。
烧得整日昏睡,喊娘不识,连声音都弱得像猫叫。
那几夜,赢世民亲自守在寝宫外头,一宿一宿地坐着。
不动不语,只听着小公主的呼吸声有无变化。
而此时突然问出口,说是顺口,其实也是斟酌再三的试探。
他没敢问“你能不能救她”。
那太沉重。
就连“你有没有法子,这几个字,说出口都让他心头一紧。
仿佛这句话,便是某种不祥的昭示。
可他终究还是说了。
因为他想抓住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