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厅中竟静得落针可闻。
李北玄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一下,两下。
随后,他抬头望向窗外已经昏黄的天色,缓缓道:“所以,是为了几座藩属国的顺从……要把功勋赫赫的亲王,一刀抹掉?”
马彼德点点头:“差不多这个意思。反正那些小国的说法是,执失烈手上沾了他们太多王族的血,要是武朝保他,他们就不可能归顺。但只要杀了他,就愿意归化,献地图,纳贡,每年派质子过来做表忠心。”
“这不是讹诈吗?”
“嘿,我也觉得是。”马彼德撇撇嘴,“但御史台有人信了这套说法,还打算拿这个去说服陛下,说这是趁机整顿北疆政治的大好机会。说得那叫一个正义凛然。”
说到这里的时候,马彼德的表情也带着几分鄙夷。
他不是个多有学问的人。
但这两年来在李北玄身边耳濡目染,又在京城里摸爬滚打久了。
见惯了官场的嘴脸,也早就练出了几分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在他看来,那几个御史,说是为国为民,实则不过是一群又蠢又坏的官皮货色。
蠢在什么地方?
他们以为杀一个人,就能让北疆从此太平。
把一整个边疆几十年未曾真正安定过的格局,当成儿戏一样的买卖。
觉得只要砍掉执失烈这个杀星,所有的小国都会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地把地图、贡品、质子一股脑送上来,还能从此世代效忠武朝,安分守己?
天底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真有这种事,那早在三十年前就该发生了。
执失烈若真是仇怨的根源,那他还活着时,北疆怎会在他手中被打得服服帖帖、诸国不敢轻动?
一个人能靠屠城征服整个西域,是多大的本事?
这种人一旦倒下,靠天恩就能取代铁血吗?
而这些御史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什么“王道仁政”、“大义灭亲”、“安抚蛮夷”,但实则心里打的算盘,怕是早就滴水不漏了。
他们盯上了执失烈的罪名,不光是为了迎合外族的要求。
更可能是看中了他的倒下,所能带来的一系列权力真空和政治红利。
执失烈一倒,突厥系势力动荡。
朝廷就有理由重新洗牌整编边军。
御史台、兵部、甚至户部都能趁势插手分一杯羹。
西北道大军粮草谁来管,驻军谁来任命,新设立的文官体系谁来推行,甚至连疏勒等地将来改为郡县后,谁来主政、谁来转运、谁来查账……
这背后可是一连串的肥差、大钱、关键人事,全是实打实的利益。
他们拿着“国家大义”的幌子,裹着一层“仁政宽德”的糖衣,其实是在推一块厚重得足以压死几千老兵的权力棋子。
更恶心的是,这些人还一副“我是正人君子,你要骂我就是你道德有问题”的嘴脸。
马彼德最烦的,就是这种人。
要真是明着图利,哪怕是贪官,他也佩服三分。
可偏偏是这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背地里却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连执失烈的性命,都只是他们口中的一个数字、一枚筹码。
在马彼德看来,这根本不是买卖。
是拿一位战功卓着的亲王,去换一张根本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是牺牲一个有血有肉的忠臣老将,只为了成全他们所谓的“政绩”与“洗牌”。
最关键的是,这特么根本不会成功。
马彼德不是没见过那些西域使节。
那些人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可真到了边境,转脸就能背信弃义。
疏勒今年派质子,明年就可能收回去再换一个。
车师今天说归附,明天可能就重新勾结北胡。
那地方的人,根本信不过。
所以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好买卖。
不是用一个人换一个边疆的安稳,而是拿边疆的安稳,赌一个人头是否够资格,换得来某些人升官发财的机会。
“所以我才说,这事儿啊,夫子你最好别管。”
马彼德叹了口气说道:“执失烈这事儿,牵扯的太多了,咱们只能当没看见、没听见。”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李北玄,语气郑重了几分:“毕竟现在这风头,门阀那边已经定了调子,御史台的人也摆明了阵仗。”
“甚至已经有人已经动手,开始在京中放话,说执失烈这些年滥杀无辜,惹得藩属国人神共愤,若不清算,朝廷就是袒护刽子手。”
说白了,这已经不是杀不杀的问题。
是怎么杀、谁动手、杀完了谁来接盘的问题。
朝堂之上,一堆人正摩拳擦掌,打着肃清北疆的名号分肉吃呢。
而李北玄若站出来为执失烈说话,无异于逆势而行。
到时候不止御史台,连门阀旧族也会盯上他。
毕竟这帮人,早就不满李北玄了。
原本就想找个机会敲打他。
他若搅了这滩水,他们非拿他开刀不可。
“嗐,我又不是傻子。”
半晌后,李北玄才耸了耸肩,一脸轻松。
他一开始确实有些担心。
执失烈虽然杀伐果决,手段狠厉。
但这些年镇守北疆,功劳是摆在那里摆不掉的。
眼下朝中风向变了,连御史台都出面作势要拿他开刀,李北玄本以为事情恐怕不妙。
可听着马彼德这么一番话,他心里反倒逐渐安稳下来。
毕竟这事,看似风声紧、局势凶。
但换个角度琢磨的话,他们闹得越狠,闹得越凶,仿佛不杀执失烈不足以平民愤,执失烈,反而更死不了了。
因为要杀一个人,尤其是杀一个亲王,还要杀得堂而皇之、众口一词、天经地义,那得满足两个条件。
一是上头真的想杀,二是没人反对,甚至最好还有一堆人附和。
可如今这局势,是下面的人杀气腾腾,上头却未表态。
是御史台、门阀们纷纷出手,争先恐后地把清算这块肥肉往自己碗里推;是所有人都急着表忠心、抢功劳,唯独皇帝,一言不发。
偏偏这位皇帝,是赢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