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葫芦谷
塞外的风,像一把磨了千年的刀,刮得葫芦谷寸草不生。
谷里的残枝败叶和浮沙,早被吹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坚硬的赭色地面,和谷底中央那一道长得扎眼的凸起。
那道蜿蜒近两里的沙丘,像一条僵死的巨蟒,横卧在谷心。
向平眯着眼,盯着那道“巨蟒”。
风沙打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像是要把他脸上的褶子都填平。
他知道,这下面埋着的,就是大宋三年来最大的悬案——那支凭空消失的汴京商队。
“顾校尉,”向平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寂的空气里,“带你的人,二十人一组,用家伙什把那条‘梁’给我刨开。小心点,别用蛮力。”他虽无官职,但手持御赐金牌,这“向师爷”的称呼,比统领的官衔还重。
“遵……遵命,向师爷!”顾校尉的脸色有些发白。
他带来的都是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御林军,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这地方邪性,连名字都叫“鬼见愁”,光是站在这儿,就觉得后脖颈子发凉。但他不敢违抗,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这位爷是官家面前的红人。
他一挥手,士兵们便硬着头皮,扛着铁铲家伙,分头行动起来。
向平又转向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小山子,你去谷口盯着;鬼涧愁,你去谷底。看好他们用了多少东西,挖出了什么,随时报我。我就在中间,策应你们。”
“是,向哥!”两人干脆利落地应下,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沙丘的两端。
看着士兵们小心翼翼地挖掘,向平的思绪飘回了几个月前。那时的他,还坐在孤山镇口那家摇摇欲坠的老茶坊里。
一卷羊皮,三载悬案
庆历七年的秋风,同样是这么燥。
向平指尖捻着半张泛黄的羊皮卷,听着茶坊掌柜的吧嗒着烟袋锅子,吐出一口浓烟。
“客官,往西南走?那可使不得!那地方叫葫芦谷,我们本地人,都管它叫‘鬼见愁’。意思是,连鬼神路过都得发愁!”
向平没说话,只是摩挲着羊皮卷上用朱砂标记的红点。这,是他从一个垂死的镖师遗物里找到的唯一线索。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
仁宗皇帝体恤西夏边关将士,下诏命汴京富商筹集了一百车辎重,由二百御林军和一百名“振远镖局”的顶尖镖师护送。队伍浩浩荡荡,眼看离府州城只剩百里,却在这葫芦谷里,人间蒸发了。
三百条活生生的人命,一百车能救活无数将士的钱粮,就这么没了。
连个泡都没冒,一个求救信号都没发出来。要知道,那带队的御林军统领是国舅爷的得意门生,总镖头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三年了,朝廷派了几拨人来查,都无功而返。有人说是被西夏的探子劫了,有人说是内鬼勾结山匪,众说纷纭,却没一个能拿出证据。
仁宗皇帝的耐心终于耗尽。
他密召了向平,这个在江湖上以追踪探案闻名的“向师爷”。“朕不要猜测,”皇帝的声音疲惫而威严,“朕要真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些钱粮,哪怕是埋在土里,也要给朕挖出来!”
于是,向平来了。
他没有去查卷宗,也没有去审问嫌犯。
他花了两个月,走访了当年所有镖师和士兵的家眷,最后在一个老镖师的遗孀那里,找到了这半张羊皮卷。那老镖师是队伍里唯一逃出来的幸存者,却没能走出百里,最终死在了一处破庙里,怀里死死揣着这张图。
风中的呢喃
“向师爷!挖……挖到了!”一个士兵的惊叫声把向平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快步走过去。沙土被清开,露出的不是箱子,而是一截森白的骨头。
随着挖掘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东西显露出来。
一个时辰后,那条长达两里的“巨蟒”,终于现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立当场。那些年轻的御林军士兵,有的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捂着嘴,发出了干呕的声音。
眼前,是一幅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无数的白骨散落在沙地上,姿态各异,仿佛凝固了死亡前最后一刻的挣扎。
有的骨架嵌在巨石的缝隙里,手指弯曲,似乎在奋力攀爬;有的半埋在沙中,手骨还紧紧攥着一把已经锈成废铁的佩刀;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寻求同伴的慰藉。
二百御林军的铠甲残片,在惨白的天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铁甲上精美的云纹,被风沙磨得模糊不清。一百名镖师的劲装早已腐烂,但一些布片上绣着的狼头标记,依然顽固地昭示着他们的身份——“振远镖局”。
三百人,就这么化作了谷中的累累白骨,无声地诉说着三年前那场天塌地陷的绝望。
而在白骨之间,静静躺着的,是那些让皇帝惦念了三年的辎重。
几辆大车的车厢被砸得稀烂,半埋在沙土里。一口破开的箱子旁,银锭滚得满地都是,边角被风沙打磨得圆润光滑,在日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哑光。
旁边几堆铜钱早已散了贯,上面的“庆历重宝”字样被磨得浅淡,却依稀能看出当年串成一串时的规整。
向平缓缓走着,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尘埃上。
他看到一只被压在断木下的麻布口袋,破口处露出了里面已经干硬发黑的糙米。
几匹做军服用的粗布被风撕成了布条,挂在枯死的树枝上,像招魂幡一样飘荡。蓝靛的颜色褪得发白,却仍能想象出它们崭新时的厚实。
他弯下腰,从沙里刨出一个小小的陶罐。
罐口裂着缝,里面的艾草和当归早已化成了灰,凑近了闻,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香。
那应该是随行的郎中,为将士们准备的伤药。
不远处,一个半开的木箱里,茶砖被压得粉碎,与沙土混在一起。
另有两匹上好的蜀锦被巨石压住,一匹天青色的沾染了大片的暗红血污,但云鹤暗纹依旧精致;另一匹枣红色的,边角被啃得破破烂烂,大概是后来误入此地的野兽所为。
向平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枚嵌在指骨缝隙里的银锭。冰冷的触感,仿佛能传递来三年前的绝望与不甘。
三年了。皇帝惦记的救命钱,富商们盼着的军功簿,三百条汉子拿命护着的希望……终究,都落得这般下场。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伏击的迹象。所有的尸骨和车辆,都呈现出一种被巨大力量瞬间撕扯、扭曲、掩埋的状态。
答案,其实从他踏入这个山谷时,就已经写在了风里。
没有阴谋,没有背叛,没有西夏的奇袭,也没有内鬼的暗算。
只有天灾。
一场毁天灭地的龙卷风,卷走了鲜活的生命,却又“仁慈”地把这些冰冷的钱粮留了下来,让它们伴着白骨,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风,又起了。
卷起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向平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和一沓纸钱,这是他来时特意备下的。
他点燃纸钱,橘红色的火苗在风中挣扎着,跳跃着,映照着满地的白骨与遗物,像是在为三百个亡魂,点一盏迟到了三年的引路灯。
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支队伍。
他们唱着歌,赶着车,憧憬着完成任务后的封赏和荣耀。
然后,天黑了,风起了,黄沙像活过来的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
向平转过身,对着谷口的方向,那里是汴京,是皇城的方向。他用尽全身力气,却只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声音,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这满谷的英灵听。
“陛下……找到了。”
风声呜咽,穿过峡谷,像是回应,又像是叹息,将这三个字,连同三年的尘埃,一同带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