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鎏金蟠龙柱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丹陛之上的九龙金漆宝座更显威严。
仁宗皇帝微微前倾身躯,玄色冕旒随着动作轻晃,目光如炬地看向阶下的向平。
向平立于汉白玉台阶下,身上青衫在殿内穿堂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腰间半旧的竹骨扇坠也随之摇晃。
他恭敬拱手,声音清朗:“陛下,臣对花卉和玉石,仍然是一窍不通,不过仅就个人体会和心得,应该体现在外观和历史背景上。”
这话出口,他余光瞥见皇帝原本闲适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便知这看似随意的问题,实则暗藏重重试探。
“哇嗬?!向师爷,你是一窍不通——通九窍啊!说的两点都对。”仁宗突然拍案而起,惊得阶前的铜龟铜鹤仿佛都跟着震颤。
帝王眼底闪过一抹锋芒,转瞬化作掩饰不住的满心笑意。
他缓步走下宝座,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冰凉的地砖,踱步到一旁陈列珍宝的檀木架前,伸手取下一只半透明的玉杯。
那玉杯在殿内烛光的映照下,杯身雕刻的云纹流转着幽蓝光泽,宛如夜色中的星辰夜空。
“这夜光杯,当年可是丝绸之路的明珠。”仁宗将玉杯托在掌心,声音里带着几分怅惘。
他轻抚杯身,继续说道:“供制作夜光杯的玉石原料产地,长期被西夏、吐蕃政权控制。大宋朝只控制了东南部少量地区,也就是被甘州回鹘管辖着。
先前和好时,西夏、吐蕃长期进贡这种玉石,到酒泉加工,后来双方争夺战交恶,进贡加工原料停摆……”
说到此处,仁宗将夜光杯放回原处,指腹无意识地抚过杯口细微的缺口,“如今河湟地区仍是大宋与吐蕃长期争夺的范围,这夜光杯的制作,怕是要成空谈了。”
向平仰头望着殿顶那团盘绕的金龙,忽然心头一动,上前半步道:“陛下,夜光杯如此珍贵和稀有,为何不派能人异士,采购制作一些回国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便感受到皇帝投来的灼灼目光,后颈不禁渗出丝丝冷汗,意识到自己这番提议,或许正中帝王预设的棋局。
“向师爷,这名人异士,朕看非你莫属啊。”仁宗意味深长地笑着,缓步走回宝座,重重坐下时,龙袍上的金线蟠龙仿佛都跟着活了过来。
向平“扑嗵”一声跪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声音里满是惶恐:“陛下,你高看为臣了,臣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并非能人异士。”
“是驴是马,拉出溜溜,不就知道?”仁宗抬手虚扶,眼中精光闪烁,“再说朕教于你的破案地方,刚好也在这一条路线上,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向平起身时,目光扫过殿内墙壁上悬挂的大幅舆图,河西走廊的广袤疆域仿佛在眼前铺展开来,漫天黄沙似乎都透过墙壁扑面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陛下,经你一说,为臣倒是愿意一试,不过臣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见皇帝抬手示意他继续,便接着道:“此两件事虽然在同一条路线上,但勘察、寻找,却是要分神,需要两路同时进行,这样才节省时间。若是完成一件,再办一件,时间就会拉得过长。”
仁宗靠在龙椅上,摩挲着腰间玉带,突然轻笑出声:“需要派些武功高手,随你向师爷一同前往吗?”
“不用。”向平想起江南那间小客栈里,总爱用竹筷精准打落苍蝇的瘸腿账房,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臣心中已有人选了。”
“谁还有这本事?!”仁宗来了兴致,身体前倾,眼中满是好奇。
向平望着殿外初升的明月,回想起那人算账时拨弄算盘行云流水的模样,低声道:“一个能在十丈外射中铜钱方孔的......生意人。”
太和殿内沉香袅袅,仁宗皇帝摩挲着盘龙椅扶手,目光如秃鹰般盯着向平:“谁还有这本事?!”
向平垂首一笑,想起家中那位总爱绣莲花的娘子,语气不自觉柔和起来:“是臣家娘子表哥,他叫何能,曾出使过西域、吐蕃等地,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还比较熟悉。”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位天子最恨臣子结党营私,此刻却抚掌大笑:“那向师爷,是否要宣他进宫一叙?”
向平连忙躬身,腰间竹骨扇坠随着动作轻晃:“陛下不用了,臣会交待让臣的娘子敲敲边鼓就行了。”
话毕,余光瞥见殿外廊下值夜的宦官微微挺直脊背——这看似寻常的家务事,早已成了殿内众人竖起耳朵捕捉的秘辛。
“向师爷还是你厉害。这天下的能人异士非你莫属啊!”仁宗笑声震得梁间蟠龙都似在晃动,十二旒冕冠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向平再次叩首,额头触到金砖沁骨的凉意:“陛下,你谬赞了,臣一定竭尽所能,办好这两件大事。”
“好好……好!”皇帝连道三个好字,袖中明黄手谕早已备好。
当宦官捧着鎏金锦盒上前时,向平注意到盒角暗纹与自己腰间扇坠竟有几分相似——这哪里是差遣,分明是帝王抛出的丝线,要将他彻底系在大宋的棋盘上。
接过锦盒的瞬间,向平特意用布条将其牢牢捆在身上,动作间故意露出袖口补丁。
余光扫过仁宗满意的神色,他深知这刻意为之的清贫模样,远比豪言壮语更能让帝王安心。
“陛下,臣先行告退了。”向平倒退着行礼,踏出殿门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作响。
回头望去,仁宗正倚着龙椅目送他离开,冕旒后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眼中两点寒星,恰似沙漠中永远不熄灭的孤灯。
太和殿汉白玉石阶泛着冷光,向平每踏下一步,腰间锦盒便撞得肋骨生疼。
身后传来冕旒相撞的细碎声响,他知道仁宗仍站在丹陛之上目送,帝王的目光如同无形枷锁,将他的退路一寸寸封死。
先前御花园的海棠还在枝头颤巍巍地开着,仁宗亲手折下带露花枝簪在他发间,温言笑问:“向卿可知此花典故?”
彼时他尚不知这簪花之举,竟是连环计的开端。
待踏入太和殿赴宴,青铜鼎中烹着西域进贡的驼峰,鎏金壶里斟满夜光杯盛着的葡萄酿,皇帝突然掷杯于地,声震屋瓦:“河西失地,夜光失传,向卿可愿为朕分忧?”
三道明黄诏书在掌心灼出痕迹。
第一道令他三月内查清三年前出使西夏钱粮车队离奇失踪案,第二道着他筹备出使西夏、吐蕃的通商事宜,第三道竟直指失传百年的夜光杯工艺——要他带回原料、匠人,甚至完整的制作秘术。
向平望着诏书末尾的“钦此〞二字,忽觉喉间泛起铁锈味,这哪里是皇命,分明是要他以血肉之躯,在三国夹缝中踏出一条血路。
更令他心惊的是藏在内衣夹层的两张羊皮卷,现在才得知一张是鹿皮刺就。
皱缩的纹路里藏着西域古城的方位,朱砂标注的星图下,歪歪扭扭写着“得之可得天下”。
这是半月前在客栈遇刺时,刺客拼死护住的秘宝。此刻羊皮卷贴着心口发烫,与皇帝的诏书一同灼烧着他的心智。
暮色漫过午门时,向平在宫墙外驻足回望。
太和殿飞檐刺破铅云,鸱吻吞着半轮残阳,恍惚间竟像是要将他也一并吞噬。
他摸了摸怀中鼓胀的诏书与地图,突然想起娘子绣在他衣襟内侧的平安符——那针脚细密的莲花,此刻能否兜住这即将倾塌的天?
向平心中还暗藏一道待下诏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