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靖安大长公主府出门时,天色已灰黑如墨,山月回至薛南府,刚入二门,便见回廊朱漆高柱的暗处下,一颀长黑影半斜靠在柱子上,面容与神色隐没在黑暗之中,唯有星点眸光,像油润得当的铜制机关在静谧的夜里,警觉又敏锐地运行。
见山月归来,黑影自暗处径直走出,快走几步,便至山月跟前。
薛枭薄唇紧抿,上下打量一番,见山月周身无虞后,又沉着一股气,不顾山月反对,方缓缓舒出一口长气。
二门外传来一男一女撕心裂肺的哭声。
山月扭头看向。
薛枭未扭头,低声道:“...宫中来人带走柳二后,这对公婆日日哭丧——我以为你会尽快回来。”
他独身在家数日,仿佛失掉了肺腑,或被人剜掉手脚一般——他尚且无法回想,原先数十年独行僧般的日子,是怎么苦熬过来的。
“先是方太后留了两日,出宫时又被带到了长乐胡同去。”山月亦低声回之。
长乐胡同?
“靖安?”薛枭蹙眉,锋利的剑眉拧紧:“我以为她会按捺两日再找你对峙。”
山月摇头。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我知道那小贱蹄子回来了!我看见马车了!啊——让我进去!进去!”
二门处传来尖声喧嚣。
是柳薄珠生母秋氏猛力拍打门框的声音。
山月扭头:“先进内院再说。”
入内院,喧嚣声渐远,西厢中燃着薛枭喜欢的薄荷梅香,清冽冷傲,纱帘半卷起半垂下,偏几上还搁着一碗冷掉的酽茶和卷起一半的书,榻上的床褥还维持着她走时的模样,而花间的罗汉床摆着一支低矮的玉枕和一床叠放整齐的粗麻短褥。
山月看了薛枭一眼。
她不在这七、八日,薛枭还缩在西厢的窄榻上过?——那罗汉床,他脚都伸不直!
山月小幅度甩甩头,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挥之脑后,在心头“啐”了自己一口:真是浆糊脑子糊涂心!生死攸关之际,还能分出神关心薛枭睡哪儿?——男人,果然影响拔匕首的速度。
“唰——”
一把闪烁寒光的匕首从山月袖中抽出。
薛枭神色未动,目光自刀锋一扫而过,便道:“...刀刃既利且韧,是宫廷内造司吴明水‘三火二温’独门技法...靖安给你的?”
山月眨了眨眼。
“让你杀我?”薛枭一猜即中。
山月将匕首反手放于身侧:“毒针、鹤顶红,和这把匕首,靖安让我选。我选了匕首。”
薛枭缓缓落座,眼底眸光深沉,未有丝毫迟疑,立刻道:“你选错了。”
山月低头,指腹轻轻移动匕首尖端,将刀尖对准自己:“我知道,我下意识拿起了匕首...选完之后,我立刻清楚,我犯了一个大蠢。”
应当选毒针或鹤顶红。
匕首,是三者中,唯一尚有回寰余地的选择。
下意识的反应,恰好将她保护薛枭的意图,暴露在靖安面前。
“靖安来得太快、逼迫太急,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山月试图解释,话至此处,反而察觉出自己的心虚,索性以沉默承认:在危及薛枭时,她拥有了常人的情感与思维,下意识的举动彰显她对薛枭的维护和认同。而在这之前,只有水光,能让她不冷静、不自持。
山月懊恼沉默。
而这番沉默,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出。
薛枭唇角高高翘起,食指蜷弯,在暗处极有节奏地轻点手背:他偷偷地愉悦即可。切忌不可点破。在山月面前,窗户纸若被捅破,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姑娘会立刻将捅破的窗户拆下来,迅速换上一扇拿刀砍都砍不穿的铁窗。
“是,我选错了。”
山月痛快认账,再抬眸时,眼神恢复冷静清明:“靖安不是纸包的常家,更不同于她那糊涂女儿,她是一条聪明且野心勃勃的母狼,她拿出这三样杀器时就是在暗中试探我——我暴露,她必定有所动作。”
山月思路清晰,微微眯眼,细想晚间与靖安的那场碰面:“...她妆很厚,甚至连脖子下方都敷了一层厚厚的粉,屋子里线香的味道很浓,许是为了掩盖药味。我刚入京时,与她的碰面,她坐姿端方,举止间是极为自律的规矩,前一次她半靠在榻枕上,而这一次她彻底倾靠下去——她的身子每况日下,她很急切,急切地想要除掉一切可能的威胁。”
山月指节微微弯曲,轻巧又利落地敲击在桌面上,蹙眉扭头问薛枭:“大魏朝,宗亲可否准有私兵?”
薛枭依旧极为随意地斜靠在椅背上,看山月的眼神有止不住的欣赏与炙热:“藩王可有,勤王藩地明里暗里蓄有三万兵卒;京师宗室不可有,公主府更不可有。但——”
薛枭微微一顿:“你信靖安不曾私蓄精锐兵卒吗?”
一个一手将“青凤”体系构建起来的女人,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组建一支让人安心的保命兵卒?
“北疆权力更替后,昭德帝默认朝中士族及宗亲可招募‘家丁’,不算军户,只算仆从。”薛枭站起身来,在西厢书架前,“唰”的一声拉开丝缎卷轴,上方赫然是京畿冀的舆图。
“这些年,靖安在京外城东购置庄地十数处,每一处皆蓄有数十轻壮劳力,加加减减,数百人是有的——‘默认’,重点是‘默’,昭德帝可以纵容,但一旦这些人手暴露于人前,如今的永平帝必定要将这个姑母一撸到底。”
薛枭抬眸:“你认为,对付一个我、一个你,靖安舍得运用这些人?”
山月抿唇:“如今‘青凤’节节败退,许多暗桩都被拔了去,正是危急存亡之际,靖安虽一介女流,却绝非做事畏手畏脚、扣嗖之人。”
薛枭笑起来:“我竟不知,你对她评价并不算低。”
山月抿了抿唇,声音发沉:“尊重对手,方可运筹帷幄;轻视对手,必定阴沟翻船。”
薛枭赞道:“你若为男子,在官场中,必定如鱼得水、入阁拜相。”
说着便作揖拱手:“恐怕我还应尊您一声‘贺大人’,求贺大人垂怜庇佑下官。”
山月:?
她忙着沉定分析,薛枭这鸟忙着拍马屁。
说正事的时候,能不能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而不是她身上啊!
山月气笑:“既知靖安可能图穷匕见,拼个鱼死网破,咱们若无应对之法,不如回避着家,只待水光宫中事成,再作图谋?”
总结起来,一个字:“躲”。
薛枭的家底,山月知道得很。
一鸟雪团,如今正睡眼惺忪扑棱翅根;一狗追风,哈喇子流八丈远;疾风与落风小哥,虽战力不俗,却双拳难敌四手,团战胜率基本为零。
至于天宝观诸位玄衣小哥,不可算作薛枭家底,那是下属,并非家臣,如今更是散作满天星,多数前往江南官场充作替官。
一旦靖安釜底抽薪,硬碰硬,他们只有“躲”这一条路可走。
薛枭半靠在酸枝木高柜,微微垂眸,眉梢眼角带着些许随性和不以为然:“回避?躲开?我薛枭入仕六载,还不知‘躲’字怎么写——掰手腕嘛!玩的就是硬碰硬,若是这次玩得好,吃掉靖安大半私兵也并非难事。”
“咯咯哒——”鹦鹉雪团十分应景地扯开脖子,为男主人喝彩。
山月转身眯眼:“我们,拿什么跟她掰手腕?”
薛枭还有她不知道的牌?
薛枭缓缓俯身:“你先告诉我,咱们妹妹要做什么事?”
山月眸子深重,唇角却不可自制地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薛枭依从着愈发俯身向下。
隔了许久,山月才吐气如兰,在薛枭耳畔吐出两个字:“...秘密。”
薛枭的面容靠得很近,淡淡垂下眸,长而翘的眼睫在极窄的面颌上投下微颤的光影,光影之下,他亦似笑非笑地上挑唇角:“——夫人呀,万幸你选的匕首。若你选了鹤顶红,为夫必定死前先醉三分。”
山月面上全无说出“秘密”二字的从容,甚至,她感受到颧骨处不知何时,悄悄升起了两抹酡红。
她下意识向后靠去,目光瞥向书架前的舆图,着急将话题拉回她自在的范畴:“这么说来,咱们还要给靖安主动出击的良机?”
这个机会,怎么给得自然又合理?
二门矮墙之外,秋氏鬼哭狼嚎的声音,像山林里头流窜的孤魂野鬼。
山月与薛枭默契对视,瞬时了然。
“老泰山要归家,女儿和儿婿当然要送。”
薛枭抬起手来,骨节分明的长指,遥遥地、隔空随手一指:“自城东秋水渡送老泰山上船吧,中午出行,咱们返程可宿城东寒山寺。”
山月眯眼,审视舆图。
寒山寺?
为何要在寒山寺?
寒山寺不是皇寺吗?
这岂不是给靖安行方便?
薛枭下一句话,便解开山月疑惑:“近日来,崔玉郎身边的跛子木生,出入寒山寺非常频繁...正好顺路去一探究竟。”
薛枭伸直双臂,随意扭动脖子,只听肩膀头子‘咔咔’几声响,声音拖得长长得,好似很可怜疲累:“这些时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没了个完,西山大营我是初来乍到,一群男人谁也不服谁,我就是拼了条命也要尽快服众...体力殆尽,脑子更是转个不停——走一趟,了结两桩事,速率提起来,正好歇一歇。”
山月在宫中便听闻薛枭在西山大营以一对二十八的“壮举”,眼眸从肩膀头子一扫而过,再看看那短短的、窄窄的罗汉床,一边转过身去,一边低声说:“...把被子拿进内室来吧?内室的暖榻,比这罗汉床宽大些。”
声音压得很低。
索性她现在也不需要抽匕首了...
“你说什么?”薛枭探头问道,挺直腰,刻意指了指左耳:“你知道的,我从小左耳就被薛长丰扇得失了聪...好话你要说大声些才行...“
声调有些可怜,还黏糊糊的。细听起来,竟跟水光卖乖时的抑扬顿挫有七八分相似。
他上哪儿学会的呀!?
山月在原地驻足,握紧双拳,一字一顿道:“我说,你,不,要,得,寸,进,尺!”
“啊?我不要自负矜持?”
薛枭展眉笑起来,欢快起来:“我不矜持啊!等会儿,我就睡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