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政权走下坡路的时候,它的内部必然矛盾重重、天灾人祸横行。反之,若是这个政权正在走上坡路,便有一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大气运。如今分割中国南北大地的明清两大政权,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隆武二年(顺治四年)的这个冬天,清廷治下的各地暗流涌动,与之隔江对峙的大明朝,却是一片政通人和、祥和向上的局面。
军事上,在收复了川蜀后,隆武一朝下辖的省份达到了十省之数,长江以南的省份被明军全数光复。其疆域实控面积超过了弘光朝廷,而且对各地的控制强度和力度更不可同日而语;
民政上,隆武帝在南方各省全面推行新政。士农工商、各行各业蓬勃发展,尤其是新商税已经替代农税,成为朝廷的赋税支柱。明军光复江南之初,还有很多士绅商贾妄图用前朝时的商税制度糊弄,但随后在孙家军“不交税、就交头”的铁血镇压下,这些首鼠两端的东南官绅们,老老实实的屈服在了孙家军的屠刀下面。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不止清军会杀人,孙家军的刀也快得很。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江南地区的新政改革推进速度远超当年的张居正变法。
至此,楚王与隆武皇帝两人,已经形成了事实上、不成文的默契分工,他们一人主军、一人主政,将这个政权逐步的打造成了一台高效、强势的国家机器。
转眼又至除夕,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这个时候都将手头上的事情停了下来,要准备过年了。孙稷侠也不例外,今年他将手头上的事情都放了下来,准备安心陪家人过个好年。
说来心酸,这还是孙稷侠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过年。前几年每逢春节,他不是在外打仗,就是在忙于军务。本来今年除夕,他也理当下军营,与将士们在一起。只不过今年情况特殊,原因是经过自己夜以继日的辛劳播种,高阳、白玉和卞玉京三人相继怀孕。不管怎么说,自己也应当陪在妻妾们的身边了。
但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一大早岳母娘就遣宫女送来口谕,邀请孙稷侠一家人进宫小聚。于是孙稷侠又只好收拾打扮一下,带着三女出席宫里的家宴。
孙稷侠被加封楚王以后,按照礼制可以册封两个侧妃。于是,出身寒微的白玉和卞玉京一起,顺理成章的受封为楚王侧妃。而作为楚王侧妃,白玉和卞玉京都是可以陪同进宫参与皇室家宴的。
家宴设在坤宁宫,这里是曾皇后的寝宫,端庄而又温馨,适合小型、私密的家宴。
雕花窗棂外积着薄雪,轩内却暖如阳春,地龙烧得正旺,与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交融成温润的气息。隆武帝今日换了件明黄色常服,领口绣着暗纹流云,少了朝服的威严,多了几分阖家团圆的暖意。曾皇后一身湖蓝色宫装,正亲手将一盘蜜饯摆到桌案中央。
“北庭,尝尝这盘松子糖”,曾皇后笑着推到他面前,“这是应天府进贡的新年礼,说是用今年新收的松子做的。前几日听宫人说,城外的糖坊腊月里就排起长队,百姓们都在备年货呢。”
孙稷侠恭敬道谢。这些松子糖其实牧之荣一大早就送了几大包至楚王府。如今牧之荣身居应天府尹要职,其子牧东晴又在神鸦军中带兵,前不久还在夔州立了战功,老牧就更加在乎这些人情打点。
孙稷侠刚谢过皇后,便见高阳公主已剥好一颗蜜枣递过来,指尖带着淡淡的脂粉香。他自然接过,目光扫过她身上的月白锦裙——裙摆绣着的玉兰花纹,正是苏州织造局复产后的第一批贡品绸缎。穿在高阳身上,显得清丽明媚。
白玉和卞玉京见此,也不动声色的往孙稷侠嘴里塞着小碎嘴。将楚王爷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大蛤蟆。
一旁侍候的陆太监很有眼力劲,连忙接下话题:“娘娘有所不知,老奴昨日出皇城采办年货,见秦淮河畔的酒楼都挂起了‘新年纳福’的幌子,连挑担的货郎也都哼着小曲,百姓们脸上的笑意也多了。许多人都感叹这日子虽然还很穷,但却是真正的安定了。”
众人都是从那段苦难的日子里走过来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道理,大家都深有体会。
隆武帝捻着胡须点头,“年前户部上了折子,称南京米价已回落三成,商户们开始囤积新粮,四川、湖广的粮船陆续顺江而下了。想当初清军占南京时,米价飞涨十倍,百姓易子而食,如今不过一年光景,能有这般景象,已经是难能可贵。”
曾皇后闻言眼眶微热:“陛下才监国那会儿,我们在长京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陛下只有四件衣服,其中一件龙袍,本宫是缝了又缝,哪敢想今日能在南京过这样的年。”
隆武帝轻抚胡须,望向孙稷侠笑道:“都是北庭的功劳,没有他爬冰卧雪、风餐露宿,朕恐怕都要当了鞑子的俘虏,哪有今日安坐南都。”
孙稷侠忙起身谦逊。朱聿键现在既是皇帝,又是他的岳丈,就更加要瑾守礼节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欢腾,内侍快步进来禀报:“陛下,江南贡院的学子们自发组织了灯会,在皇城外面放了漫天的孔明灯,说是感念朝廷重开科举,要为大明祈福呢!”
曾皇后遂提议道:“陛下,不如移步宫城高台,一同看看这南京的除夕盛景?”
隆武帝欣然同意,几位贵人遂又披狐戴裘,在宫人内侍们的伺候下,一同前往了午门。在这里,能看到大半个南京城的景象。
此时,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彩流光映在秦淮河面,与两岸灯火交相辉映,数以万计的人正仰头看着这一幕盛景。在半空中,已经有无数的孔明灯冉冉升起,下方隐约还能听见学子们吟诵诗文的声音。
高阳、白玉和卞玉京三人都被这流光溢彩,吸引的目不转睛,随侍的宫人内侍们也不时的发出一阵阵惊呼。
很难想象,一年前,这座大都市还在遭受战火荼毒。
隆武帝眼中闪着泪光,动情的说道:“好!民心向背,便是天道!皇后、北庭,你们看这烟火人间,这才是朕要的大明江山!”
孙稷侠看向天空中那漫天飞舞的孔明灯,若有所思。
家宴完毕后,孙稷侠带着三女出宫回府。但行至半途,他忽又下了马车,只让侍卫统领万之武护送着她们回家,而自己则去了另一个地方。
雨花台,忠烈祠。
孙稷侠独自一人踏着残雪走近朱漆大门前。他抬眼一看,只见大门半掩,俨然有人先到。孙稷侠裹了裹披风,右手随意一挥。身后一阵响动,旋即又归于沉寂。
推开朱门入内,入目之处,一片木牌灵位。这里供奉着弘光二年以来,战死的十万孙家军将士和其他为国殉难的忠烈义士。
雨花台外的爆竹声隐约可现,祠堂内却是一片空寂。孙稷侠的心中有些难受,只好撩开厚重的披风下摆,一屁股坐到了供桌前的蒲团上。
“给我倒上一杯。”
坐在另外一块蒲团上的朱士忠,笑了笑,又将手中的半壶米酒倒了一杯,递给孙稷侠。
孙稷侠将杯中酒,向灵位前一洒而尽,温热的米酒顿时在灵位前升腾起一股热气。
“弟兄们,我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