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晨风比夏天凉了许多,六点多的操场还浸在朦胧的雾里,跑道边的梧桐树落了层枯叶,踩上去沙沙响。我套着件薄卫衣跑了两圈,额角连点汗星子都没冒,倒被风灌得嗓子眼发紧 —— 果然是太久没动了,以前晨跑五圈都脸不红气不喘,现在才两圈就开始大喘气,体力像被秋天的风刮走了大半。
攥着拳头又撑着跑了半圈,脚步渐渐慢下来。操场角落的单杠上挂着件校服外套,是隔壁班男生落下的,被风吹得晃悠悠的,像只停在半空的鸟。远处的教学楼亮着几盏灯,大概是早到的高三同学在晨读,隐约有琅琅的书声飘过来,混着风声格外清透。
再跑三圈就停。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调整呼吸加快步频,鞋底碾过枯叶的声音变得规律起来。胃里空荡荡的,开始隐隐发慌 —— 昨天晚饭光顾着赶作业,就啃了两口饼干一点都不顶饱,半夜饿得醒过来,摸黑去孙梦桌上找了颗桂花糖含着才勉强睡着。现在只想赶紧跑完,去校门口那家老两口的饭团摊买个双蛋双肠的,裹着热乎的糯米咬下去,肯定香得要命。
跑到第四圈时,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雾慢慢散了,能看清操场边的宣传栏。上面贴着国庆征文的获奖名单,我的名字排在三等奖里,红底黑字在晨光里很显眼。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脚步都轻快了点,好像连体力都跟着回来了。
最后半圈冲刺时,卫衣后背终于沁出点薄汗,黏在身上有点痒。冲过起点线的瞬间,我弯着腰撑着膝盖大喘气,胸口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时间六点五十,天刚蒙蒙亮透,离早自习还有四十分钟,校门口的围墙边已经热闹起来。支着的小摊像一串彩色的贝壳,裹着白汽的饭团摊挨着煎得滋滋响的鸡蛋饼锅,茶叶蛋在保温桶里冒着头,老板娘用铁勺敲开蛋壳的脆响混着 “要甜酱还是辣酱” 的吆喝,在晨雾里荡开。
来的早的同学已经排起了短队,校服袖子卷到手肘,哈着白气跺脚取暖,幸好我不算晚,往饭团摊后一站,前面才三个人。
“米饭少点!双蛋双肠,多放萝卜干!” 我朝系着蓝布围裙的阿姨喊,她手速快得像转风车,糯米在竹帘上铺开,夹了两块提前煎好的荷包蛋,裹上脆油条和香肠,卷起来时捏得紧实,塑料袋一装递过来,沉甸甸的还烫着手。
“姑娘慢走!” 阿姨笑着扬声,我拎着热乎的饭团往校门口赶,打算先回寝室换件卫衣 —— 晨跑时后背沾了点汗,贴着皮肤凉飕飕的,顺便用湿毛巾擦把脸,不然早读时准犯困。
刚到校门,就看见教导主任叉着腰站在门卫室旁,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扣子扣得严丝合缝,连最顶那颗都没松开,镜片后的眼睛像台精准的扫描仪,正逐一审视着往校园里走的同学,眉头时不时皱一下,像是在搜寻违规的蛛丝马迹。
我心里 “咯噔” 一下,上周他在主席台上讲话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国庆之后全校大检查,男生不准留长发遮眉,女生不准化浓妆、戴耳钉耳环,谁身上敢藏着纹身,不管是谁,立马叫家长来学校!” 那时底下一片唏嘘,后排几个总爱留长发的男生还在偷偷撇嘴,他却 “啪” 地一拍讲台,瞪着眼强调:“校规就是校规!尤其是高三的,把那些花里胡哨的心思收起来,都给我放在学习上!”
我低头扫了眼自己 —— 马尾辫用黑色皮筋扎得规规矩矩,碎发都别在了耳后,浅灰色的卫衣领口拉得整整齐齐,袖口也扣得严实,脸上除了晨跑沁出的薄汗,连点护肤品的痕迹都没有。标准的三好学生配置,有啥好怕的?这么想着,我拎着鼓囊囊的饭团袋子,故意把步子迈得轻快些,鞋跟敲着水泥地嗒嗒响,晃悠悠地往校门里走。
“肖静同学,早啊!”
突然被点名,我脚步一顿,抬头看见教导主任正朝我点头,脸上居然带着点难得的笑意。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饭团差点没拿稳 —— 全年级几百号人,他居然记得我的名字?
“啊,主任早!” 我赶紧扬起笑脸,把饭团往身前举了举,证明自己没干啥违规的事。
“买早饭呢!”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袋子上,蒸汽正从袋口钻出来,把塑料袋熏得微微发白,隐约能闻到里面萝卜干的咸香。
“是啊主任,” 我笑得更乖了点,晃了晃手里的饭团,“刚刚在操场跑了两圈,有点饿,就出来买点垫垫肚子。”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抬手拍了拍我的胳膊,掌心带着点粗糙的暖意,“晨跑是好事,秋天风凉,跑完别贪凉。快进去吧,早读铃要响了。”
“好的主任!谢谢主任!” 我赶紧应着,转身往里走时,步子都比刚才轻快了三分。走了没两步,忍不住回头瞟了眼 —— 好家伙,他已经把脸板得跟块青砖似的,正指着一个敞着校服拉链的男生训话,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校服怎么穿的?把拉链拉上!”
“主任早!” 一声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点跳脱的雀跃,打破了校门口的宁静。
我回头,看见王少背着个半旧的书包,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正蹦蹦跳跳地朝主任跑过去。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额前的碎发却故意留得长了点,被风吹得飘起来,倒显出几分少年气。
“哎哟,小王同学,早啊!” 主任脸上的笑意比刚才对我时更浓了些,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今天来得挺早。”
“主任你早饭吃过了吗?” 王少笑眯眯地站定,手已经往书包里伸,动作快得像变魔术,“没吃我书包里有刚买的全麦面包,还热乎着呢,您尝尝?”
“小王同学,你太客气了,” 主任连忙摆手,眼里的笑意快溢出来了,“我在家吃过了,豆浆油条,饱得很。”
“主任,您辛苦了!” 王少没再坚持,只是把书包往肩上提了提,声音里满是真诚,“天天这么早来守着,天冷了可得多穿点。”
“不辛苦不辛苦,” 主任被哄得眉开眼笑,伸手拍了拍王少的后背,“快进去吧,别耽误早读。”
“好嘞主任!” 王少应着,转身往里走,路过我身边时,冲我挤了挤眼睛,嘴角还沾着点面包屑。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主任 —— 这会儿正望着王少的方向点头,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只有三好学生才有 “特权”,像王少这样嘴甜会来事的,照样能让主任和颜悦色。
“学姐,看什么呢!走啦!” 王少已经走出好几步,回头看见我还愣在原地,冲我挥了挥手,声音压得低低的,怕被教导主任听见。
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胳膊肘轻轻撞了下他的手臂:“我说老王,你这嘴怎么跟抹了蜜似的?连教导主任都被你哄得眉开眼笑。”
“哈哈哈哈,” 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往我身边凑了凑,声音里带着点得意,“这个问题问得好!”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突然朝我眨了眨眼,“我吃了姐姐给的桂花糖,当然甜了!”
“哎呀,你这人真是……” 我被他逗得没脾气,指尖捏着饭团袋子轻轻晃了晃,心里却有点暖。
“我给你带了几颗,省着点吃,别一次性吃光了!” 他说着从校服兜里掏出个小纸包,是用牛皮纸折的三角包,递过来时还带着体温。我接过来捏了捏,里面的糖粒窸窸窣窣响,估摸着有七八颗。
拆开一颗塞进嘴里,桂花的甜混着淡淡的蜜香在舌尖炸开,连带着晨跑后的疲惫都散了大半,瞬间精神了不少。
“姐姐……” 他突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额头,声音压得很低,像含着颗糖在舌尖打转,带着点刻意的神秘。
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米远,手里的纸包 “哗啦” 散了两颗糖在地上,指尖都在发颤 —— 想起昨天晚上在教室,他搂着我不肯撒手,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吻个不停,嘴里还嘟囔着 “好甜”,那黏糊糊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干嘛你,别又想耍花样!”
“什么跟什么啊,” 王少弯腰捡起地上的糖,拍了拍糖纸递回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只是想问你,你昨天把我家给打扫了一遍?”
“对啊,” 我接过糖塞回纸包,“咋了?嫌我多管闲事?”
“嫌?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王少突然往前一步,张开胳膊把我圈进怀里,吧唧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大口,声音亮得能惊动树上的麻雀:“哇姐姐,你真是我的贤妻啊!地板拖得能照见人影,连我乱扔的臭袜子都给洗了!”
“什么东西啊!” 我一把推开他,手背使劲擦着被亲过的地方,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你是不是出门又忘带脑子了?满嘴胡吣什么!” 周围已经有同学往这边看了,指指点点的,我赶紧拉了拉他的校服袖子,“别动手动脚的,被老师看见你就完了!”
“怕什么啊,” 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还故意往我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冲我挤眼睛,“他们离那么远,哪看得清?再说了,咱俩这是兄弟情深,懂不懂?”
他摸了摸下巴,指尖在下巴上蹭了蹭,突然收起玩笑的神色,眉头微微蹙着,语气正经了点:“姐姐,你真的不需要这样。我一个大男人,家里脏点乱点怎么了?回来自己拾掇拾掇就好,你跑一趟还累着,不值当。”
“累什么啊,” 我把纸包往兜里塞得更紧了些,故意板起脸,抬脚往他鞋上轻轻踩了下,“我是看不惯那么脏的家!再说了,你整个假期都在外面忙场子的事,你才是最累的好吧大哥!“
王少的眼神闪了闪,没接话,只是低头踢了踢脚下的梧桐叶。
我赶紧补了句,声音软了点:“再说了,我乐意这么干!你管我?”
其实昨天打扫时,看见他床头柜里堆着半盒布洛芬,还有瓶快空了的碘伏,瓶盖都没拧紧,药水把抽屉染得黄黄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又酸又涩。他总说 “没事”,可那些藏不住的伤,骗不了人。
“知道你乐意,” 他突然抬头笑了,眼角的纹路都舒展开,像被阳光熨平了似的,伸手就往我头上揉,指腹带着点刚摸过下巴的糙意,把好好的马尾辫揉得像团乱糟糟的鸟窝,“姐姐最疼我了。
“少来,” 我拍开他的手,指尖碰到他手背上的薄茧,是常年握什么东西磨出来的,往教学楼方向努努嘴,“再不走真迟到了,我还得回寝室换衣服,先走了!”
“得令!” 他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胳膊往胸前一抱,鞠了个不伦不类的躬,逗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转身往寝室楼走时,风把头发吹得贴在脸颊上,乱糟糟的,像他刚才揉过的样子。我抬手理了理,指尖沾着点桂花糖的甜香 —— 是刚才纸包散开时蹭上的。
回到寝室先用湿毛巾擦了擦身,秋天的水带着点凉,激得人瞬间清醒。想起今天周一要升国旗,翻出衣柜里的白色短袖衬衫,领口熨得笔挺,又找了条浅蓝色的七分牛仔裤——这是校规允许的范围内最自在的搭配了,最后套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边还有上次运动会跑接力赛蹭的泥印,洗不掉,倒成了点念想。
对着镜子把马尾辫重新扎紧,黑色皮筋在发尾绕了三圈,勒得头皮微微发紧才罢休。顺手从抽屉里摸出那个蓝色蝴蝶结发夹,把鬓角的碎发别好,额前的八字刘海用梳子梳得服服帖帖,左右分的弧度刚刚好,既不挡眼睛,又透着点乖巧。
左右歪头看了看,白色衬衫的领口别着细细的黑色蝴蝶结领带;浅蓝色牛仔裤的裤脚卷了两圈,边缘整整齐齐,露出一小截脚踝,正好能看见帆布鞋上的白色袜边;连指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没一点晨跑时沾的灰。
镜子里的人,眉眼清清爽爽,衬衫挺括,牛仔裤利落,发间的蓝色蝴蝶结随着动作轻轻晃,总算对得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八个字。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好像这样规整地站着,那些关于朱雀、青龙的纷扰,就能暂时被这身校服挡在外面。
手里捏着饭团,边啃边往教室走。糯米的黏香混着萝卜干的脆,在嘴里慢慢化开,走到三楼时,晨读的预备铃刚响过,楼梯间满是往教室里冲的同学,脚步声咚咚响,像在踩鼓点。
手里的饭团还剩小半,四楼的走廊已经能听见教室里翻书的声音,干脆把饭团塞进书包侧袋,打算课间再解决。刚踏进教室半步,就被一声急吼吼的喊叫声拽住了脚步。
“肖静!你总算来了!我们等你大半天了!”小雪从座位上探出头,眼睛瞪得溜圆。
“怎么了?”我边问边往座位走,书包往椅背上一甩,弯腰掏出课本,指尖刚碰到语文书的封面,就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拽住了胳膊。
“我们都不敢翻你课桌,”阿花挤到我桌前,手里还捏着支没盖笔帽的中性笔,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好几个小黑点,“你既然来了就赶紧把作业拿出来,数学最后两道大题我熬到半夜都没做出来,就等你的救急呢!”
话音刚落,周围“呼啦”围过来好几个同学,前排的转头,后排的探身,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的课桌,像盯着块刚出炉的蛋糕,眼神里写满了“快交出来”。
“行行行!拿去拿去!”我看了眼门口,班主任还没来,赶紧从桌肚里抽出作业本——数学、物理、英语,一沓子摞得整整齐齐,“啪”地摊在桌子上。
还没来得及眨眼,眼前就闪过好几只手,快得像抢红包。数学作业本被前排的男生一把抽走,物理练习册落进阿花怀里,连英语听写纸都被后排的女生撕成了两半,一人抄一面。眨眼的工夫,桌面就空得能反光,只剩下我刚掏出来的语文课本,孤零零地躺在那儿。
“谢啦肖静!”
“做完立马还你!”
“中午请你吃糖!”
道谢声此起彼伏,同学们像潮水似的退回去,座位上立刻响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快得能拉出残影。
我笑着摇摇头,翻开语文书立在桌上,像搭了个小屏风,低头从书包侧袋摸出没啃完的饭团,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糯米的温热还没散尽,萝卜干的脆香刚在舌尖炸开,就听见教室后门传来“吱呀”一声。
“同学们安静一下啊!”班主任抱着教案走进来,眼睛扫过全班,喧闹声立刻像被按了暂停键。
我赶紧把最后一口饭团囫囵咽下,端端正正坐好,课本立得笔直,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今天升完国旗后,”老师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放,清了清嗓子,“学校要给上次大合唱比赛颁奖,我们班拿了二等奖,得派个代表上去领奖。”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响起一阵小声的议论。我伸手戳了戳前排王杰的后背,他正转着笔走神,被我一戳猛地回头:“咋了?”
“王杰,你去!”我朝他挤挤眼,“你是领唱,又是男生,上台精神。”
“我?”他眼睛瞪得溜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去干嘛?让王诗婷去!她是班长,最合适了!”说着他伸手拍了拍前面的王诗婷,“班长,光荣的任务交给你,去领奖!”
王诗婷正低头整理笔记,闻言抬起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王杰,你是领唱诶,指挥都是你带的,你去呗!”她转身看向他,语气带着点笑意,“总不能让二等奖的领唱躲在台下吧?”
“我不敢,我一上台就紧张,”王杰的脸有点红,手忙脚乱地往后指,“肖静你去!你也是领唱,高音都是你飙的,比我厉害多了!”
我正低头翻书,冷不丁被点名,差点把手里的笔戳到课本上。
我正低头翻书,指尖刚碰到《离骚》的注释,冷不丁被点名,手里的笔“啪嗒”在课本上戳出个小黑点,差点没攥稳。
“我?”我抬头看向王杰,他正冲我使劲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在说“就你了”。周围同学也跟着起哄,后排的男生甚至吹了声口哨。
“好了快点下去排队了!”老师拍了拍讲台,手里的教案往胳膊底下一夹,“升旗仪式要开始了,领奖的事一会儿再说,别耽误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