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薛春芽于梦中过世,享年一百一十六岁。
几个小时前的许诺成了空话,周周又失去了家人。
他茫然的看着周家人操办丧事,仿佛不相干的外人。
人声嘈杂,人影来去,都成了虚幻的皮影。
头发白完了的周前进拄着拐杖过来,心平气和的安慰周周。
“叔,妈这算是喜丧,是好事。”
“……”
周周张嘴,发不出声音。
先前一场丧事刚结束不久,周家的后辈就做好了准备。
老太太和老爷子一辈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迟早得追去。
预料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剩多少,周前进这段时间都没敢睡熟过。
昨晚他跟薛春芽同时醒来,自然也知道了周周的事情。
当时,不信鬼神的周前进拐杖舞得虎虎生风,追着周化苦要打。
“你个鳖孙,好的不学坏的学,竟然跟村里姜二麻一样学会糊弄老人了。”
“不是,爷,我没骗你,不信你问太奶。”
周化苦有苦难言,他既不能还手,还不能跑太快。
不然,他爷追不上跑摔了怎么办?
爷孙俩搁屋里跟老鹰捉小鹰一样,转悠得人眼晕。
但薛春芽不仅不管,还指着人跟周周吐槽。
“草生,这是你侄子前进。从小就脾气不好,爱跟你哥对着干。
现在到老了也不沉稳,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
“确实。”
周周认同的点头,惹得周前进一阵无语。
八十多岁的老头用拐杖猛戳地面,严厉的教训道。
“你是从哪来的?小小年纪怎么就跟着周化苦一起哄骗老人?”
“嗯……”
周周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然周是名义上的长辈,但周前进的外表比周周苍老太多。
而且,他们也不熟悉。
所以周前进摆出长者架子的时候,周有点被唬住了。
男孩眨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薛春芽就劈头盖脸的把自己儿子吼了一通。
“你横什么横,长幼尊卑被你吞了?对你叔尊重点!听到没?”
“不……”
“不什么不,叫人!”
“……”
周前进真叫不出口,而且他也不信。
啥小叔啊,他爸妈念了一辈子,不早说死在兵荒马乱里了吗?
现在却突然说还活着,骗鬼呢吧?
再说了,骗鬼也不能是这个骗法吧,好歹得找个老头子来演啊。
八旬老头傲娇的一扭头,坐到炕的另一边自顾自生闷气。
再大的年纪,他也是薛春芽的儿子。
跟老母亲闹别扭怎么了?说明他妈还活着,他有福。
周前进抱着拐杖,老小孩一般的气呼呼犯倔。
“妈你清醒点,这小孩怎么可能是我小叔呢?”
“怎么不可能?唉——”
薛春芽无可奈何的叹完气,指使周化苦跟周前进解释。
光凭口说,怎么可能动摇得了成年人根深蒂固的固有认知?
周周秀了一把浮空和飞行,还露了露尖牙外耸的攻击姿态。
至此,周前进才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非人类的存在。
老头别别扭扭的凑近一些,低声问他妈。
“真是我叔啊?真的假的?”
薛春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
“来咱家借住的魏修尤你还记得吗?学道的那个。
当年你俩去河里摸鱼,摸到了什么?”
“……人头。”
这件事周前进记的很清楚。
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跟神神鬼鬼沾边——差点被水鬼弄死。
漫长时光洗刷掉了具体过程,唯留惊骇非常的恐惧。
后来他刻意遗忘了这件事,再未想起。
如今旧事重提,周前进惆怅莫名。
他面色复杂的看着周周,遗憾悠长。
“但凡早半个月……”
“早半个月怎么了?”
周周不知道,没人跟他说过他哥就死在半个月前。
半个月的时间,一辈子的错过。
周化苦和薛春芽三缄其口,都不想让周被这个巧合所困扰。
可惜,被周前进说破了。
半个月,半个月前他很难过很想哭,周周想起来了。
男孩按着心口,认真望着薛春芽说。
“春芽姐,我半个月前有一天突然很难受,是17号。”
“是17号。”
薛春芽笑了笑,干脆坦言告知周周,“17号你哥死了。”
“啊……”
“没事,万一他泉下有知呢?再不行我还可以下去告诉她。”
豁达的百岁老太拍拍手掌,叫周周不要伤心。
她拉着男孩聊到黎明,细细碎碎说了一大堆。
直到旭日初升合上眼睛,然后即刻便没了气息。
突然断掉的心跳声宛如反方向的醒钟,敲懵了周周的脑子。
他恍恍惚惚推门出去,被阳光烧掉了半只手。
“诶——!”
不知是谁的喊声,不知是谁把他裹住抱走。
回过神来,灵堂已经布置好了。
周前进克服羞耻,低声安慰十分幼小的叔叔。
“一百多了,也差不多了,叔你看开点,我妈肯定也不想你伤心的。”
“我知道,我就是需要点时间。”
低声解释完,周周在角落蹲了下去。
他用头抵着白墙,任脑中一片混乱糊涂。
纷繁且理不出思绪,钝痛而如隔云雾。
眼泪流不出来,眼睛辣到发痛。
周周用力按住脑袋,不停使劲抠挖。
他想找出失去的记忆,想找到躲藏的情感。
强烈的渴望冲破桎梏,涌向四体百骸。
灼热从心口发源,烧至每一寸皮肉。
“出去!都出去!所有人马上出去!”
周化苦的吼声模模糊糊传来,是周周最后的清醒时刻。
男孩原本白嫩的皮肤变得漆黑,长出粗糙毛发。
属于人类的手指也逐渐变形,弯成了兽类的趾爪。
他失控了,转化失败了。
智力低下的吸血鬼在灵堂内乱窜,撞到天花板又撞上墙壁。
木制的大门拦不住它,被撞出大洞。
漆黑的影子几乎腾飞而出,被周化苦强行扯回。
实力强劲的执行队长压制住失控非人类,紧急呼叫支援。
他们开着厢车过来,利索地运走了吸血鬼。
……
“魏老,麻烦您想想办法……”
周化苦守在办公室里,弯腰恳求老领导。
纵使相处时间短暂,可他也不愿就这么放弃周。
周才回家啊,才和太奶奶相认啊,不能就这么死去……
可是,魏修尤何尝不想救呢?
是周柴生和薛春芽捞起了江心的他,给了他一条生路。
所以,他也同样遗憾着他们的遗憾。
早在很多年前,魏修尤就卜过周草生的卦。
没有,什么都没有。
再卜,连龟甲都碎成了粉末。
自那时起魏修尤就明白了,上天不允许他做什么。
那换到如今,难道就可以了吗?
不如还是卜一卦吧……
魏修尤当即沐浴焚香设坛布法,正心诚意叩问上苍。
和多年前一样,龟甲依旧毁损了个彻底。
但这一次,魏修尤再不是那个束手无策的年轻人了。
他捧着碎成渣的龟甲,蒙娜丽莎一般诡秘的微笑着说。
“管他的呢,道爷我想干啥就干啥。”
话虽如此,以周现在的情况,他真的无从下手。
血族大多活跃于西方,国内关于他们的资料本就浮于表面。
而且,劣化的吸血鬼几乎都是出现即被处决。
因此,该怎么救周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
好在有个可以求助的对象。
翁赢揣着化身蝙蝠的诺克图恩,连夜赶路到了特殊基地。
透过监控,她难以相信那只丑陋的吸血鬼是周周。
但是,诺克图恩否认了她的怀疑。
“是周。”
漫长的生命里,公爵殿下见过不少吸血鬼。
他们大多劣化的彻底,沦为渴血的野兽。
除此之外,倒是有一个特殊案例。
过去,曾有个血族与劣化中的吸血鬼共用血核,成功维持住了吸血鬼的理智。
但这种方法有个缺点,共用血核的条件苛刻,非特殊关系不能使用。
至于是何种特殊关系?资料早已佚失。
诺克图恩不觉得自己满足条件,更何况他绝不会与除翁赢之外的人共用血核。
银发青年冷冷观望,给出最理智的建议。
“杀了他吧,总比这样活着好。”
“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诺克图恩绝然否认。
然后,就被推翻了认知。
他不知道东方玄部怎么做到的,总之,周变回了人类。
虚弱的孩子坐在轮椅上,抱着红糖水挤兑诺克图恩。
“哎呀,好甜呀,你要不要尝尝?”
“不用了,谢谢。”
银发青年礼貌拒绝,忌惮如深。
作为血族,他本能恐惧退化为孱弱人类的可能。
即使鲜活的生命总是让他们迷恋,不过是渴求缺少之物罢了。
若要在永恒的生命和短暂的鲜活之间选择,大多数血族都不会放弃永生。
不过,如果翁赢愿意爱他的话,诺克图恩觉得自己可以变成人类。
那样他们还能生几个孩子,为孩子们的青春期变化而苦恼,然后决定放手,将更多时间花在伴侣身上。
幻想如泡沫般虚幻,一戳即破。
翁赢戳了诺克图恩两下,无语的催促道。
“跟上,别瞎想。”
前方,周化苦推着周周的轮椅向法堂走去。
这次魏老可是大出血了。
他为了请某位大人出山,耗尽了大半身家。
作为‘回报’,他希望周周给他画点平安符。
平安符多简单啊,小孩早就熟能生巧了。
不用灵力他都能画出一大堆来,而且效果还不差。
反正闲着也没事,就多画一点呗,还能给人留个纪念。
周周知道,自己的生命估计不剩几年了。
既然如此,才更不应该浪费。
要好好生活,好好快乐,这样哥哥和春芽姐才能安心。
迎着温暖的阳光,小孩想起了土地公庙前的那个下午。
薛春芽偷偷摸摸从怀里掏出一沓黄表纸,周柴生递来炭条。
他们守在桌子边,没有半点怀疑的看着周周画符。
星移物换,百年之后同样有人看着周周画符。
一时相逢,乘兴而来,尽欢而散。
侥幸多得了三年的光阴,周周满足的度过了今世余生。
再一次……
周化苦望着逝者遗容,竟没觉得多悲伤。
他给爷爷周前进发了消息,请老头先在家那边做准备。
八旬老头身体还算健朗,亲自送了灵灰归祖坟。
最后一铲土落下,落叶归根。
待仪式结束,翁赢悄然献上一束鲜花。
她退出墓园,在陌生的村子里漫无目的的游走。
胸前特制的首饰盒里,诺克图恩化身蝙蝠藏身其中。
隔着木材和衣物,血族感知到了伴侣的哀伤。
他的声音好像一条细线,蹿入她耳中。
“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别难过。”
“呵~”
嘲讽一笑,不知道在笑谁。
人类的一生再漫长,在血族眼里也是短暂的。
诺克图恩守在床前,贴着翁赢苍老的手臂休憩。
相处十年之后,他就再不问爱不爱的问题了。
他们像寻常夫妻一样,温馨平淡的生活着。
同进同出,同来同往,没有一秒的分离。
形影不离的相处消去了银发血族的不安。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再问一次。
“赢赢,你爱我吗?”
“……不知道吧。”
到了现在,翁赢也不清楚了。
她早已摸不清自己对诺克图恩的感情了。
是妥协纵容成了习惯,还是日积月累的亲情?或者暗中滋长的爱情,亦或几者都有?
都不重要。
今生已了,来世莫要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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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赢,翁赢,你喝醉啦?”
柯思雨摇醒吧台边的翁赢,扶着她出了酒吧。
天空坠着细雨,薄薄沾湿一层外衣。
路边,撑着伞的银发美青年温声询问。
“需要帮助吗?女士。”
“哦哦,需要。”
被美色迷惑,柯思雨稀里糊涂答应下来。
雨伞到了她手中,翁赢到了青年背上。
一场邂逅无疾而终,数不清的巧合频频出现。
每一次,诺克图恩都表现得合情合理,没有半点逾越。
他在交往中表现得点到即止,分寸恰好。
就算看到有人向翁赢告白,也没冲上来打断。
不过,告白之后就不一定了。
银发青年转身,准备去找那个东方男人。
“回来。”
女人脸色淡淡,语气却叫诺克图恩十分的熟悉。
他回头,怯懦得什么都不敢做。
“过来。”
翁赢伸手,接受了这甩不脱的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