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古楼意味着死亡,但死亡并不意味着就能进古楼,张佩玖由小花一手推舟,终于认祖归宗,张佩玉可没这么幸运,他们这一脉自父辈起就被除族,本就没有葬回祖地的资格,尤其张佩玉还恶行累累,为张家所恶,张佩玖明白其中道理,所以刚才压根不曾提及。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君子当审择而明辨,守其本心。张佩玖做人拎得清,我对他印象很好,知情重义,从容沉静,权变而不谲诈,精明而不猜察,存良知得善果,不枉小张哥对他赏识有加,小花也愿为他铺一条明路。他弟弟张佩玉聪明机辩,可惜错活一生,竟然不知何时臣服晓山青,昧心作恶,助纣为虐,如神附,如鬼迷,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回头无岸。大概是看清哥哥始终不愿与其为伍,无论顺逆穷通依旧有君子心,所以行事无往而不宜,才心有所悟,但正如他所说,已经太晚了,他选择了脚下的深渊陡涧,决绝的跳下去,到此翻然脱出泥沼,无分毫黏带,以死止错,也算是天下第一大勇。
两人同是孪生兄弟,性情如此天差地别,让人无法理解,我心情有些乱,一时没接胖子的玩笑话。
胖子停在我身边,看我没反应,表情有些悻悻,“还生气呢?我是为你好,句句都是老子的肺腑之言,经验之谈,不会害你的,你别不爱听。”
他不会害我,但我不信他一个老光棍有个屁的经验之谈,一通电话打过去,相信我家里的暴风云团已经在酝酿当中。
我懒得说话,借着车灯散乱交织的光芒,跟胖子目送张佩玖,看他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踉跄,幸好小张哥迎上前,抬手架住了。
胖子有些讶异,问我,“他怎么了?”
我沉默一瞬,“……我告诉他张佩玉没了。”
“哦哦。”胖子早就知道这事,他摸摸鼻子,“不过一个不成器的弟弟,没了好,没了从此没烦恼。”
生死事大,不敬他人也须敬己,我脸上带出一分阴郁,转头去看胖子。
“你翻了狗脸看我干啥?”
胖子冷不丁拍我一下,拍散我身上郁气,肃着脸说道,“人无对错,只有立场不同,可两人立场都他妈不同了,那不就是仇人吗?一样都是爹生妈养,他算个人才,召回张家错不了,他弟弟作恶多端,肯定回不去,迟早成为他的报应。谁叫他弟弟跟谁不好?偏偏要跟晓山青呢,就他们做下那些烂事,唐僧见了都起杀心,你敢说他们兄弟以后不会刀刃相向?死道友不死贫道,如今他弟弟死了,相当于他的报应没了,总比他受拖累,本人没了强吧?”
胖子说的不无道理,我还没想这么远,可话虽如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亲弟弟离世,张佩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们血脉相通,只是做人的信念有所不同,
死亡无论对谁都是座翻不过去的山,万众憧憧,不过山间踽踽登山客,纵生来多艰,此身难再得,有人止步于山脚,有人停在山腰,有人一往无前,无所畏惧,只求报身圆满。
想翻过这座山,长生只会比死亡更艰难。
我去摸胖子口袋,果然摸到盒烟,他搜山时为了提神肯定抽了不少,烟只剩下几支,我抽出一支示意胖子给我点上。
“就一根。”
胖子脸色一变,转头四顾,拉起我就往树影里躲,嘴里低声骂我,“狗贼!你又想害我!”
我告诉他这会儿小哥正好不在,他看一圈自行确定了,才狗狗祟祟站在树后面,给我和他自己点上。
久违的烟草味冲人心脾,萦绕鼻尖,我深吸一口,真冲,但我这回没再醉烟,清醒的很。
胖子仍旧不放心,贼兮兮的打量周围,张海客没回来,张家人还在等,小花捧着手机打字,估计在安排人整理那套房子,瞎子臭不要脸的凑在旁边叽叽喳喳,赚到小花一串白眼。
我看着连绵的树影和起伏的山,跟胖子轻声说,“胖子,我拜托你一件事,万一我回不来,你记得帮我跟张海客带句话。”
胖子猛回头,脸上勃然变色,厉声道,“你有毛病啊?说什么屁话!”
“我是说万一。”
我慢慢吐口气,烟气袅袅上升,目光平静的看着他,“这是小哥的希望,所以我愿意豁出一切跟他去赌,包括我自己的命,但我爸妈不能跟着我上牌桌,他们生我养我不是罪过,我不能抛下不管。若我最后回不来,你就替我去找张海客,让他帮我关照我家里。你也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就是我,相信这事对他并不难办,不过四时八节偶尔露个面,哪怕只是打个电话也好,就这样骗一骗,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凡人的命,其实很短。”
胖子张大嘴,看着我有些疑惑,一时没说话了,只是猛咂几口,烟头殷红,很快往上燃到指尖。
“疯了么?”
他抖落烟灰,轻声问我,“你不信张有药,还不信小哥么?我以为你们早都安排好了,既然这么没把握,干脆到此为止吧,之前吃的苦权当交学费,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咱们及时止损,从杭州回雨村去,什么狗屁长生,咱们不陪孙子们玩了,是好是歹咱只活这一辈子,要多精彩就多精彩,无论还能陪小哥走多久,一分一秒都不分开,虽然可能会有遗憾,但等你我闭上眼,这世界再跟我们无关,小哥……应该能克服,他以前不也自己活过百年。”
可我不舍得,孤零零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我怎么会舍得留他一个人。
事成还好,事不成,我和他大概只有同生共死的命。
“这次回家,我会把所有的事安排好。”
太苦了,我把烟掐灭,伸手按住胖子肩膀,稍微用点力,“只这一件,我只能托付给你。胖子,我没有开玩笑。”
胖子不应,冷眼看我。
“你的爹妈,又不是我的爹妈,我亲爹亲妈都没享过我的福,你别跟我搞孝心外包这一套。老子也不是张海客祖宗,跪下来求他也未必肯听我的。你这算盘打得挺好,还想哄我把我撇开,这是人干事?你摸摸自己还有良心么?还是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这么说吧,要么咱仨同去同归,长不长生无所谓,要么求小哥挖个坑,咱俩手拉手,你死哪老子躺下给你垫背,我怕你着凉。”
我看着胖子笑了笑,本来就没指望一次性说服他,我还有时间。
“你看你,急什么急?我只说万一,又不是一万,这叫未雨绸缪你懂不懂?正常情况,不应该是我们仨按着张有药摩擦,逼他给皇军带路,去到那什么长生墟,寻个神仙下下棋,赢他一大把寿命,然后等斧子烂完了咱们一块出来喝黄米粥。”
胖子无语,也借着我的笑话冲我翻白眼,“你这故事是个串串吧,都杂交了知道么?”
我搂住胖子肩膀,“胖子,你都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最最最可靠,我手里最艰巨的任务,到头来一定托付给你,要不我怎么不去找黎簇跟黑瞎子呢?他们一个算我徒弟,一个算我师傅,因为他们不靠谱,根本靠不住啊,只有你,我的兄弟,咱俩之间才有过命的交情对吧。”
胖子不情愿的笑了,“你可真狗,净给老子灌迷魂汤,靠靠靠靠靠,我让你靠还不行吗?”
“所以说,咱俩完全没必要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爹就是你爹,我妈就是你妈,你不要跟我客气,我愿意让渡我的义务来填补你后半生没有亲爹亲妈尽孝的空白。”
胖子听到后来目瞪口呆,最后他甩手就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点也不留恋我温暖的臂弯。
“滚滚滚滚滚!老子真是有病,还站这听你瞎几把扯,赶紧喊上小哥走人。张家搞什么呢?是不是想窝藏小哥?”
我低头叹口气,又拔腿去追胖子,胖子不想理我,那样子恨不得抽我两下。
正拉扯,闷油瓶回来了,我立即甩开胖子,抖落一身沉重,笑着迎上去,惹得胖子在后面小声逼逼我这个人重色轻友。
张海客没过来,冲这边挥挥手,带着张家人走了。
小花看人齐了,也招呼我们上车,我跟闷油瓶胖子坐在后座,明明很宽敞,一坐下我差点变成夹心饼干,原来是胖子又胖了,几乎占去一半空间,我只好斜着身子,贴在闷油瓶背上。
闷油瓶无奈,又把我放在他胸前,让我能靠住他肩膀。
小花旋转座椅,跟我们面对面,看我们快挤死了,他几次欲言又止,“胖爷,我跟你换个座位。”
他的座位改装过,应该是最好的航空座椅,看起来就很舒服,胖子抱起胳膊,“不了,我坐中间容易晕车,挤一挤更踏实。”
小花又看我,“你过来,瞎子坐后面去。”
闷油瓶望向车外不做声,黑瞎子正调整座椅,一脸命苦,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就婉拒了。
小花无奈,“那好吧,你先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就把这两天的遭遇讲一遍,当然隐瞒过那段梦境,只说我中了虺蜴的毒,晕过去一天多。
至于我们怎么从虺蜴手里脱困,过程我也不清楚,就问闷油瓶,结果他看看小花,又默默转过头去,啊哈,看来他被针对,也有小脾气了。
知道是两个张家人出的力,小花也不好奇,他问我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想好了,就告诉他关于长生反噬的事,所以张艮书才给我用了麻药,打算带我去见张有药。
小花不信,“他不是张家人么?张家人为什么敢出手对付你?”
敢对我出手的张家人何止张艮书。
所以小花话里话外都对闷油瓶有几分不满意,仁为掌兵蠹,他一直不赞同小哥驭下太过仁慈,使得张家人缺乏足够强力的约束,才会不把族长放在眼里,张家分裂的现状,也有小哥压不住人心的一部分原因。
我为张艮书分辨,“他其实想救我,并不是害我来着。”
小花摇头,不再纠结,又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张有药已经脱网而去,与我们失之交臂,他所说的线索不得而知,好在小花已经就两张地图整理出一部分资料,他打包发给我,“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头绪。”
“好。”
我低头翻了翻,足有十几个文件,瞬间头都大了。
商务车绕出山区,平稳的行驶在回京的公路上,胖子早就累坏了,直接打起了呼噜,黑瞎子师傅一动不动,估计也睡着了,连闷油瓶也闭上眼睛,我背上传过来他的体温,头脑有些发昏,忍不住捂嘴打起哈欠。
只有小花最精神,他有些无语,“算了,等你休息好了再研究,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困了,强打起精神,“先回家看我爸妈,给爷爷上坟,求他老人家保佑……然后去找张有药,做事要有始有终。”
小花点点头,小声提醒我,“张有药这个人,要么是大圣人,要么过善藏奸,我看不透,你还是多加提防。如果一个人图谋一件事太久,你很难断定他是否还正常。”
我听完竟有几分心虚,他以前看我是不是也这样,但他当年还是决定陪我疯,陪我浪,吃了不少苦。
“你别多想,我没说你。”他接着补充。
还不如别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