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理不清事情的头绪,林暖索性将纷杂的思绪搁下,起身出了书房。
夏意初透,日光和煦,她信步走到钰夏的小院。
老父亲林二虎正坐在石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眯着眼,笑呵呵地望着他那大孙儿——小家伙正威风凛凛地骑在小黑子身上,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狗耳朵,把自己当成了策马扬鞭的小将军。
可怜的狗子半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只能一个劲儿地扑扇着耳朵,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
林暖走近时,小黑子立刻投来期期艾艾的目光,湿漉漉的,满是“救救我!”的恳求,无奈又可怜。
她瞧着好笑又心疼,赶忙上前,轻轻将钰夏从小黑子身上抱下来。
得了自由的小黑子如蒙大赦,“噌”地蹿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大约是寻它的狗伙伴们泄愤去了——这狗都嫌的娃娃,它不能凶他,只能去凶其他狗子!
林暖拂去儿子衣襟上沾着的几根黑色狗毛,略带嗔怪地对老父亲说:“爹爹,小黑子快十岁了,在狗里已是高龄,可经不住钰夏这般折腾。”
林二虎不以为意,“哐哐”敲了敲烟斗,笑道:“不妨事,钰夏平日也乖,难得和小黑子玩闹一回。你一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陪他,男娃娃嘛,活泼些才聪明。”
林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钰夏的鼻尖:“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小黑子可经不起折腾。阿娘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她又转向父亲,“爹爹,我们一同出去逛逛吧,您这烟斗瞧着也该换个新的了。”
“哦哦!出去玩!我要去越州宴吃饭,要买糖画,还要听戏!”小钰夏立刻雀跃起来,拍着小手,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不去了,”林二虎摆摆手,又爱惜地摩挲着手中的旧烟斗,“这老伙计用惯了,顺手。你们娘俩去吧,玩得尽兴些,回头顺道去接行宁一起回来。”
“好,那爹爹您好生歇着。”林暖弯腰抱起儿子,“走吧,跟阿娘出门去!”
刚出院门,正遇上寻来的周嬷嬷,林暖便邀她一同逛逛越州城,周嬷嬷自是笑着应下。
今日林暖未乘马车,只抱着钰夏,与周嬷嬷、冯雨等一行人安步当车。
回到越州后,不是坐在马车里走马观花,便是忙于林氏事务来去匆匆,难得像此刻这般,怀抱稚子,深深吸入这初夏微醺的空气,让被俗务紧绷的头脑也得以片刻松快。
她们沿着越州街缓步而行,街上人来人往,车马粼粼,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市井气息。
谁能想到,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之地?
信步走进林氏杂货铺,里头顾客不少。掌柜周丽妹——王向义的妻子,正低头一笔一划地记着账,闻得门响,头也未抬便熟练招呼:“客人先随意看看,有需要尽管吩咐。”
女伙计瑞菊眼尖,瞧见林暖,立刻唤道:“掌柜的,是东家来了!”
周丽妹闻声抬头,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暖……乡君!您怎么得空亲自来了?哎呦,还有咱们小少爷呢!”她忙从柜台后绕出来。
“丽妹你忙你的,我们随便看看就好。”林暖温和地说。
“不妨事,有瑞菊照看着呢。”周丽妹笑道,“乡君,近日农闲,店里人多货也杂。商队刚从各地带回不少新奇玩意儿,好些我从前见都没见过。要不,去二楼坐坐?我那时候常去二叔的杂货铺,那时就觉得东西多得不得了,如今见了咱这铺子,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云集。”
“二银叔如今的铺子规模可不比咱们这小了,在广丰县也算独一份。我此次回广丰,见他的分号都开起来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周丽妹眉眼弯弯,“那时候家里艰难,多亏二叔时常接济。如今这日子,真是梦里都不敢想的好。都得谢谢乡君您。”
林暖微微一笑,转而问道:“孩子们都好吧?”
“大的送去越北学堂了,他爹说,认得字,将来无论做什么都便宜些。小的这会儿在后头睡着呢。”
林暖目光落在她微显的腰身上,了然地笑问:“这是……又有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周丽妹脸上泛起母性的柔光,却夹杂着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唉,从前在上元镇就听人说,五井村的王家专生儿子……我还不信邪,您看我和翠兰姐,这都接连两个小子了……就盼着这次是个闺女。我是真羡慕苗青和水花,都有贴心小棉袄……”
林暖闻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种家族传承的“本事”,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五井村王家宜生男!
被抱在怀里的钰夏,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和大人们的谈笑。
周嬷嬷几人则安静地随侍在侧。
“阿娘,”小家伙忽然扯了扯林暖的衣袖,小手指着货架,“我想吃锅巴。”
“钰夏少爷,您尽管吃,这铺子里的东西都是您家的呀。”周丽妹忙道。
林暖却轻轻摇头,正色道:“丽妹,话不能这么说。铺子是林氏的产业,但规矩不能乱。即便是钰夏和我,取用东西也需照价付钱,岂能因是东家就随意取用?”她转头吩咐,“小雨,去称些锅巴还有津子,按价付钱包好。”
跟在周嬷嬷身边学规矩的冯雨立刻应声:“是,乡君。”随即让瑞菊称重,利落地付了银钱,将包好的食物接过。
周丽妹见林暖如此坚持,心下凛然,暗忖幸好自己这些年守着本分,未曾松懈。
东家这般以身作则,往后更得时刻谨记规矩二字。
在杂货铺买了喷香的锅巴和开胃的盐水津子,林暖一行人便出来,又信步走向不远处的林氏成衣坊。
成衣坊内,张梦与刘思晴正领着七八个绣娘埋头忙碌,飞针走线,裁布缝衣,还有几个女伙计陪着女客选考成衣,井然有序。
几位乡绅女眷正在挑选新到的夏装款式,见林暖进来,认得的女眷立刻上前寒暄:
“乡君!是安禾乡君来了!”
“给乡君请安。”
林暖浅笑回礼:“诸位不必多礼,今日我也是寻常顾客,大家自便就好。”
“哎呦,这是小少爷吧!看着可真聪慧。”
“是呢,长的又好!乡君福气…”
一众女客围着林暖恭维,小钰夏都有些不好意思,把脸蛋埋入母亲的肩膀,眼睛咕噜噜地朝那些女客们瞅着。
“小儿害羞,各位夫人小姐且别打趣了。”
“乡君和小少爷且逛着,我们再看看。”
“是呢是呢…”
然后女客们散开各自挑选成衣……
张梦听得动静,连忙从绣房里迎出,含笑行礼:“乡君安好。”
林暖为她引见:“嫂子,这位是周嬷嬷。”又对周嬷嬷道,“嬷嬷,您之前不是说家中人手需定制几身服饰么?具体要求和样式,可与张梦嫂子细说。”
“老身省得,有劳张家娘子费心了。”周嬷嬷微微颔首。
“嬷嬷太客气了,您有何要求尽管吩咐,或是可有带来的图样参考?”张梦态度恭谨而周到。
“那便烦请娘子带老身看看各类衣料款式……”周嬷嬷说着,随张梦往内间走去。
林暖则抱着钰夏,走到一排色泽清雅的夏布前,指尖轻柔拂过料子,温声问儿子:“留春哥儿喜欢嘛?阿娘给你做身新衣裳可好?”
钰夏抱着林暖的脖子,开心地说“阿娘也做,阿爹也做,阿爷也做,还有三姑、四姑,还有大宝他们都要!给黑黑也做,好不好。”
“好!真乖!那我们再看看!再等会周嬷嬷。”
“嗯……”钰夏乖得很,看得一众女客稀罕的很。
不一会儿,里间的帘子被掀开,周嬷嬷与张梦嫂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张梦脸上带着认真受教的神色,频频点头,显然已将周嬷嬷的各项要求仔细记下。
周嬷嬷步履沉稳地行至林暖跟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开口道:“回禀乡君、少爷,衣裳的制式、料子和图样,老身都已与张家娘子交代清楚了。”
“嗯,有劳嬷嬷费心了。”林暖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张梦,“嫂子,回头得空,让绣娘去宅子里一趟,给家里人都量量尺寸,多做几身夏衣。我们先去别处走走。”
“是,乡君!您放心,我一定安排妥当。”张梦连忙应下,亲自将林暖一行人送至门口,口中连声道,“乡君慢走,少爷慢走!”
望着林暖等人远去的背影,张梦心中暗忖:前几日就听闻暖姐儿身边来了一位从京里出来的嬷嬷,规矩极大,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讲究,是不是往后她们也需要注意着些,免得给乡君丢人……
一行人走走停停,溜溜达达便来到了越州宴。
此时已是夕阳初现,晚市刚开,酒楼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堂内正中的小戏台上,锣鼓铿锵,戏曲班正唱着《挂帅》,嗓音清亮激昂,引得满堂食客阵阵喝彩。
机灵的小伙计一眼便认出了林暖,满脸堆笑地小跑上前:“乡君安好!钰夏少爷安好!二楼雅间,您快请!”说着便躬身引路,将一行人请上了二楼。
步入雅间,周嬷嬷不由再次暗暗点头,这越州宴的二楼布局更为精妙,以竹、兰等物巧妙隔断,既保全了私密,又不显闭塞压抑,确见匠心。
雅窗洞开,清风徐来。
凭窗远眺,蜿蜒的越州河与宽阔的石渡桥尽收眼底,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
河面上有几叶扁舟悠然划过,桨声欸乃,荡起圈圈涟漪。
河岸两旁,绿柳婆娑,游人如织,其中不乏头戴围帽、身着绮罗的女子结伴嬉游,为这水色天光增添了几抹亮色。
周嬷嬷目光微转,恰好瞥见几位方才在成衣坊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客,正说笑着走进隔壁的雅间。
她心下一动,这越州城的风气,似乎确与别处不同,具体何处不同,一时难以言明。
只觉得街面上行走的女子似乎更多些,虽大多遵循礼制戴着围帽,但那步履姿态却显得更为从容。
更有不少商铺,尤其是林氏旗下的产业,也大胆启用女子担任掌柜,处理事务井井有条。
她早前便听闻,安禾乡君力主在城北兴建的学堂里,特为女子开设了诸多课业,不止女红,竟还有术算、识字乃至一些简单的医理。
思及此,周嬷嬷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微澜,在这越州,女子脚下的路,眼中的世界,似乎真的宽阔了些许。
“嬷嬷,快坐下用些饭菜吧。”林暖的招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乡君,您和少爷先用。”周嬷嬷拒绝,林暖的好心和善意,不是她可以随心所欲的理由,安禾乡君将自己带到江南也不是让她真的养老的。
“嗯,但是我又忘却了……小雨,一会让小二再开一小桌。”
“是!”冯雨轻轻推门出去吩咐。
……
果然,最好的放松莫过于逛街与美食。
不一会桌上已摆满了越州宴的招牌佳肴,香气四溢。
许多菜式还是林阳游历四方时,从各地搜罗、改良而来的,风味独特,兼具各地之妙。
小钰夏吃得小嘴油亮,不亦乐乎,林暖虽宠孩子,却也不让他贪嘴,每样只许浅尝,生怕他吃多了积食。
正吃着,忙完手头事情的林阳也寻了上来,见二姐和侄儿在此,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自然地添了副碗筷,陪着他们一同用些,席间说着些坊间趣事,其乐融融。
待到晚市散去,酒楼内的喧闹渐渐平息。
林暖一行人正准备离开时,在堂前恰好遇见了刘姑姑和一个模样稍显粗犷,一样穿着厨师服的男子一起从后厨走出。
林暖目光掠过那人,心中了然——想必这位,便是一丰口中提及的那位,刘姑姑的未婚夫婿了。
林暖没有找到机会询问刘姑姑,今日正好,索性便让人把两人请入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