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帐内,都凌和余元宝二人已经在上首落座。
孟观平跟在余元宝身边,余下的虎威军士兵们尽管并不愿意,也被下令暂时休整。
“余将军,请坐。”
都凌特意将自己的椅子向前挪了挪,以示对余元宝同为偏将的尊敬。
哪怕在此首,他依然难以相信,王上竟然真的将李惜阙任命为都统。
作为黎朝的一员,他已经嗅到了风雨的气息。
与之相比,临时任命了一位将军这件事情就显得不那么重要的。
都凌递上一杯茶水,颇有亲近之意。
“余将军年轻有为,有你这样的英杰,实属我大黎之幸。”
一路上,都凌也一直在观察余元宝。
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这是他最深刻的印象。
只观面相,他甚至不知道眼前之人究竟有没有弱冠,这实在是过于不寻常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想到我也已经到了要感叹昭华易逝的年岁了。”
同时拥有李衡与韩礼信印的人,都凌自然不会等闲视之。
一旁的孟观平抬了抬眼,并没有多说。
“嗯?”
而这也让都凌有些惊讶。
都说一个将军的能力会在手下士兵的身上体现,纵观虎威军两千七百人,都凌找不到一个弱者。
眼下结交之意明显,余元宝也笑着回答道:
“都将军谬赞了,一路上我听惜阙不止一次向我推崇都家的剑法,想来是传世的经典,有时间一定讨教。”
话确实是好话,但从李惜阙嘴里说出来,都凌总觉得有些尴尬。
两人浅浅聊了几句,算是有了大概的了解,孟观平看时间差不多了,在余元宝耳边提醒道:
“将军,该说正事了。”
孟观平作为天魁军中的精锐,对黎国的将领自然有所研究,他知道西戎军一直在西境拼杀,都家也是家风豪放,并不喜欢太过拐弯抹角。
余元宝点点头,正色道: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支援将军,万没有指手画脚的想法,还请不要误会。”
“若有吩咐,直言便是。”
此话一出,帐中的氛围一下就轻松了起来。
都凌脸上终于有了由衷的笑容,又为二人斟上了茶水。
“余将军哪里的话,如何能用吩咐二字?有你相助,魏军定然望风而逃!”
余元宝的话算是说在了点子上,都凌最怕的就是外来之人,在不了解战场的情况下指手画脚。
本来以为最多来个都统,没想到来了一位将军,二人理论上平级,如果判断向左究竟听谁的好?
如果余元宝要调动西戎军又该如何是好?
两人为此交恶都是小事,就害怕耽误了战局。
而余元宝又实在年轻,都凌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懂得少年人心中的锐意。
说好听叫勇往无前,说难听就是刚愎自用,而这对于战局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才故意放低姿态,以自谦之语试探,想要看看余元宝的性格。
没想到竟然被他身边的孟观平给看出来了,出言提醒。
这也让都凌对于虎威军的成色更多了几分期待,有这样的统领,士兵总也不会太差。
余元宝倒是没有看出这些小小的交锋,他只是有事说事罢了。
“便不和将军绕弯子了,此次前来,相助是其二,其一是为了李衡将军的任务!”
他拿出令信,当着都凌的面一刀斩开,递了过去。
余元宝眼神微闪。
“三日内,中军当有大动作,届时需要将军为我掩护,让我能第一时间赶去支援。”
没错,李衡的计划本身非常简单。
先是借着李明威的高调突破让虎威军后撤,然后又将余元宝一行人部署在了距离中军最近的西戎军部。
等大战开始,余元宝率军西进,同时福王与韩礼一同出手,阵斩夏为民!
这才是李衡一直按捺不动的原因,毕竟此时距离醒辰关不到二十里,如果在前几日魏军调度的时候出击,很有可能将他们一举打进醒辰关之中。
那就很难有机会击杀夏为民了。
他料定夏为民在退入醒辰关前,一定会试图与他大战一场。
一是为了给东西线的士兵掩护,二是为了再一次激发魏军的士气。
李衡就等在这里!
既然夏为民喜欢弄险,那就让他彻底倒在醒辰关下,让这天下第一雄关变成一面废石!
计划本身没有过多值得说道的地方,说到底也不过是示敌以弱而后将计就计罢了。
但围绕这个大计划的无数小计划,才是李衡用兵的特点。
为了这个核心,各级部署接二连三,各处异动眼花缭乱。
好似一记被精心包裹的回马枪,等对方反应过来的时候,枪尖已经近在眼前了。
好在这些细碎的东西不需要余元安来考虑,他的任务只有一个。
那就是提供决定性的力量。
“三日之内?”
都凌的瞳孔缩了缩,他没有想到李衡如此激进。
当然,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李衡,深切的知道这位大将军,是一个杀心极重,愿意冒险的人。
能被李衡描述为大动作,那一定是一场大战。
“好,届时我军必然出全军以策应,不会让人有机会阻拦阁下。”
都凌一遍遍确认手中的令信,终于点了点头,反手将它烧成了一灰烬。
“只是…不怕余将军笑话,我担心西戎军力有未逮啊。”
事关重大,他必不能私藏,西戎军确实不敌赤楔,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王景林也是名将,赤楔军更是强军。这一段时间,我军之所以能取得进展,都要归功于两边的天魁军承受了最大的压力。”
“哪怕如此,也依然折了谢勇。”
都凌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余元宝带的这点人如何能称得上支援中军,但军令如山,他自然遵守。
只当余元宝有非常特殊的任务要做。
“将军有令,我当率亲军出阵,只是……”
余元宝笑着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他表情轻松,丝毫没有将遇强敌的紧迫。
“这就是我们来相助的原因。”
话音刚落,帐外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有信兵疾冲冲闯了进来。
“将军,钱都统被薛昌设局,被困前线了,一起来的还有高清兼!”
“什么!”
此言一出,军帐之中顿时起了些骚乱。
都凌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都说了让他不要冒进,为何还是落入陷阱!”
他已经顾不得思考高清兼是从哪里来的了。
都凌只明白一件事,如果钱永亮也死在这里,那他所负责的战线就真的要完了!
此时惊的是一身冷汗,不顾余元宝在身边,连连点兵。
“成言、莫连青,即刻出援!”
一旁的余元宝也面有异色。
他和孟观平对视了一眼,轻笑了一声。
“这么说,咱们来的时间还挺巧,惜阙第一次亮剑,就碰到了这等大功。”
这话说的确实嚣张无比,但是单纯的斩将和救援友军后斩将,确实不能相提并论。
孟观平站在余元宝身后,笔直如松,回应道:
“将军鸿福,都统幸甚。是老天开眼,不使得李都统继续宝玉晦色,暴殄天物。”
“有此一战扬我虎威,大吉!”
小词一套一套的,说的余元宝都愣了一下。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文邹邹的话哪学来的,私塾?”
孟观平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小声说道:
“将军,咱们身在西戎军帐,自然不能落了下风,这样说话才显得咱们厉害!”
“至于哪里学来的……在底层混了几年,自然就会了。”
余元宝挑了挑眉毛。
“做得好!”
到底是需要副手,考虑的确实周到。
他可不想关键时刻只能说出“俺也一样”类似的话来。
余元宝抬头看去,看道都凌急忙忙如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劝慰道:
“将军莫慌,李都统早已经前去支援,想来不会有问题。”
“另外,前线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如果钱都统真的陷入险境,与其思考支援还不如巩固这里的防御呢。”
都凌深吸一口气,终于坐回了座位。
是啊,如果前线出事,他这里来援已经很难赶到了,甚至于有可能因此落入新的陷阱。
“我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关心则乱……”
都凌的脸色依然难看。
“我也知李都统早已经奔赴前线,只是…只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李都统只带了七百骑士,我怕她难以挽回啊……”
这话说的已经委婉至极。
他不是没有听见二人的谈话,只当作是为了不在自己面前落入下风的笑谈。
在都凌看来,虎威既是新军,又无有名的将领,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边缘打扫一下罢了。
哪怕这七百人真的人人可比天魁军精英,人数也实在太少,他想不到究竟该如何扭转局势。
余元宝听到心里,并不去反驳。
话说一千遍一万遍,不如作上一遍,他明白都凌的意思。
而这也是李惜阙要亮剑的原因。
在你的实力没有彰显之前,话语只会被当作是死要面子。
有时候磨锋才是为了止戈。
余元宝摇了摇头。
他只是命人去寻一盆热水,又找来了一张绸布,放在了桌边。
看到余元宝如此的气定神闲,都凌只能把原本的话语咽下。
“只希望李都统真的有如此实力。”
“七成,不,只要能保下钱永亮一半的人马都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都凌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成言两位都统已经点好了兵,相顾无言,只等着将军的命令。
就在此时,帐外又有一小兵急忙忙闯了进来。
还未等他开口,都凌已经急促的问道:
“前线如何!”
那信兵愣了片刻,站直了身体回应道:
“回将军,是好消息!”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瞳孔中闪烁着不可思议。
“李都统阵斩薛昌,惊退高清兼,大破敌军!”
“只一合便将薛昌枭首,三千赤楔溃散而归,杀百人,俘虏三百!”
“大胜啊将军!”
哗—
帐中安静了一瞬,而后又猛地炸开。
成言二位都统瞳孔巨震,下意识问道:
“真的?谎报军情可是要治罪的!”
“李惜阙已经迈出那一步了?”
换言之自然问的是李惜阙有没有成功点星。
而这才是对武者最大的诱惑。
千杯酒醉千般好,一点星落万物生。
迈出这一步,世界大不同。
都凌重重的坐回椅子,这区区一刻钟的时间,竟让他有了失重一般的感受。
此刻提起来的心终于落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这才惊而回头看向余元宝。
只见余元宝依然平静的坐在座位上,身后的孟观平矗立如松柏。
“余将军,李都统她已为宗师?”
余元宝摇了摇头。
“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惜阙她确实还没有跨出那一步,在等待一个契机。”
都凌又问:
“那这战果如何能够做到!”
杀薛昌,还是带着三千赤楔的薛昌,他自己上阵,以倍数西戎兵力都不可能做到,毕竟薛昌见事不对肯定会逃跑。
必须要将其引入陷阱,再重重包围才有可能,还要防止赤楔拼死一搏。
“自然是因为我虎威军士兵了。”
面对问题余元宝笑了笑:
“薛昌轻敌,惜阙第一次出手,外人不了解她与我军的水平,自然会露出破绽。”
说罢,他眸光锐利,乌黑的瞳孔之中隐隐有煞气升腾。
“而且我不是早说了吗。”
“此战之后,天下将知我虎威!”
都凌闻言惭愧不已,一口将面前的茶水喝净,茶香浓郁,他却早已经没有心思细品。
“是我不对,竟将将军所说当作了虚言。”
而后又突然心头一紧,骇然道:
“七百虎威,已经有此等战力……”
他遥遥看向帐外。
那边可还有两千人呢!
再者说,李惜阙已经有此等战力,眼前这位余将军,又该是何等水平!
他可还记得,李惜阙自陈自己个人勇武与军阵统帅皆不如。
都凌不敢想象。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在余元宝的笑容之下,看到了那可怖的庞巨黑影。
那如渊如海的威势,此前竟然被他忽略了。
那年轻的面孔太具有迷惑性,以至于都凌竟然没有看到那撑天而起的脊梁。
“好。”
都凌大手一挥,喜不自胜,低喝道:
“众将随我出帐,迎李都统凯旋!”
话音刚刚落下,帐外已经传来了声音。
“不必,我已归来了。”
李惜阙掀开帐帘,大步走来。
银甲银盔,血迹斑斑。
血气冲天,军帐之中都漾起了红光。她环视一周,竟无人应答,于是来到余元宝身前。
目不斜视,好似其他人不存在似的。
这无疑有些僭越,但胜军之将,当有殊荣。
“回来了。”
余元宝递上那绸布,为她解下头盔,放在那盆温水之中。
“都统扬我军威,辛苦了。”
李惜阙没有应答,而是将绸布还了回去,眼神清亮,依然在等待。
余元宝苦笑一声,拿起布来,为她拭去脸上的血污。
李惜阙这才露出笑容,如夜花灿烂。
“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