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对福临来说,像做了一个奇怪又安心的梦。
那些被十四叔说得凶神恶煞的汉人,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们给他和额娘安排了干净暖和的屋子,送来的饭菜虽然不像以前宫里那么花样繁多,却也很合口味,还有他喜欢的甜点心。
还有很多穿着整齐盔甲的士兵守在院子外面,说是保护他们。
最让他高兴的是,他们真的把他送回了盛京!
他心心念念的“家”。
不过,他并没有回到以前那个有很多大房子、有很多太监宫女伺候的皇宫。
起初,福临的小嘴撅得老高,有些不开心。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新住处好像更好。
这里没有那些说话尖声尖气、脸色白白的“不男不女的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可以陪他玩耍,还有好多笑容甜甜的、穿着漂亮衣服的姐姐们耐心地照顾他的一切,比以前的宫女们更温柔。
这种不用整天被规矩束缚、有人陪着玩的日子,让他渐渐忘记了那点不快。
过了几天这样轻松的日子后,有一天,几个看起来很严肃但对他很客气的汉人官员来到住处,说带他和额娘去一个地方。
额娘显得非常紧张,反复检查他的衣冠,手心里都是冷汗。
福临被额娘的情绪感染,也变得不安起来。
他们去了他以前的家——那个很大的皇宫。
在一座最宏伟的大殿里,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紫色袍子、上面绣着精致花纹的男人。
这个男人不像十四叔那样总是眉头紧锁,也不像多铎叔叔那样粗声大气,他看起来很有威严,但眼神却很平和。
额娘拉着他,非常恭敬地行礼,声音都在发抖。
那个男人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说:
“不必多礼。我叫魏渊。”
魏渊!
福临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名字他听过太多次了!
在十四叔和那些将军叔叔们的口中,这个名字总是和“屠夫”、“枭雄”、“死敌”联系在一起。
可眼前这个人,说话和气,还让人给他拿来了糖果,看起来……一点也不坏。
他甚至还温和地问福临在这里住得习惯不习惯,想吃点什么。
福临偷偷抬头看他,发现魏渊也正看着自己,目光里没有凶狠,倒有点像……有点像以前很疼他的某个老师傅。
福临正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端坐在上方的魏渊,觉得这个被十四叔说得十分可怕的伯伯,说话的声音其实挺温和的。
可就在这时,他感觉到牵着自己手的额娘,手指突然收紧了,甚至微微有些发抖。
他疑惑地转过头,赫然发现额娘的眼圈不知何时已经泛红,蓄满了泪水,紧接着,一颗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然后又是一颗。
她极力想忍住,低下头,用袖子飞快地擦拭,可那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还是传到了福临的耳朵里。
福临一下子慌了神。
他见过额娘偷偷掉眼泪,却从没在这样陌生又重要的场合见过。
他害怕地轻轻拽了拽额娘的袖子,小声唤道:
“额娘……?”
他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或者是上面那个叫魏渊的伯伯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和气?
额娘感受到他的不安,立刻用力地将他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福临的脸贴在额娘微凉的缎子衣服上,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
额娘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用极轻极轻、带着哽咽的气音说道:
“福临不怕,没事的……额娘在这儿。”
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些,却带着更浓的鼻音,
“额娘……额娘这是开心的。”
开心的?
福临的小脑袋里充满了更大的问号。
他偷偷抬起眼,看着额娘湿润的脸颊和通红的眼眶,这分明就是他平时摔疼了要哭时的样子,怎么会是开心呢?
开心不应该是像吃到甜甜的点心,或者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那样,露出笑容吗?
为什么开心也会流眼泪?
大人的世界,真的好奇怪。
他似懂非懂地靠在额娘怀里,只觉得额娘的怀抱虽然温暖,却充满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情绪。
等到他们从那个亮堂的大殿里走出来时,福临看到了让他更惊讶的一幕。
在殿外冰冷的石板上,整整齐齐地跪着一排人!
他仔细一看,竟然是代善大叔父、济尔哈朗叔叔,还有好几个他有点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叔父伯伯们!
他们一个个都穿着朴素的衣服,深深地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完全没有了他记忆里那种从容自信、谈笑风生的样子。
他们跪得是那样恭敬,甚至带着恐惧,仿佛殿里的那个人是天上下的神佛一般。
福临被额娘紧紧牵着手,从这些跪着的叔父们面前走过。
他好奇地回头望,心里充满了巨大的问号:为什么十四叔要跑?为什么这些厉害的叔父们会跪在这里?为什么额娘说开心却要哭?
这个叫魏渊的伯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人的世界,真的好难懂啊。
看着大玉儿牵着那小皇帝的手,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魏渊脸上那抹刻意维持的、用于安抚孩童的温和笑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转而覆上了一层深秋寒霜般的冷峻。
他缓步走回那张象征着辽东最高权力的座椅,手掌抚摸着紫檀木的扶手。
福临这孩子,年纪尚幼,经历此番大变,心性未定,正是施恩笼络的好时机。
有他那个精明的母亲在旁,加上大明在背后的支持,做一个维系辽东女真各部表面安宁的“傀儡大汗”,再合适不过。
爱新觉罗这个姓氏在关外经营数十年,余威尚存,用福临,远比另立山头更能减少动荡,顺应部分遗民民意。
这是一步闲棋,却也是一步能省去许多麻烦的好棋。
至于济尔哈朗……
魏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此獠首鼠两端,先是卖主求荣,献出盛京,后又急于剿杀旧主以示忠诚,其心可诛!
如今多尔衮已死,满洲八旗内部,若让济尔哈朗凭借“从龙之功”一家独大,绝非朝廷之福。
平衡之道,在于制衡。
必须狠狠敲打这个“归顺第一功臣”,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他的权势富贵来自于谁的恩赐。
他不需要言语,只是微微侧首,向侍立一旁的李奉之递过一个眼神。
李奉之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运足中气,高声宣喝:
“宣——代善、济尔哈朗、尼堪、博洛进殿!”
片刻,四个身影步履谨慎地踏入大殿。
曾经在辽东大地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满洲勋贵,此刻却个个含胸缩脖,敛眉低目,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显得极为谨小慎微。
他们整齐地跪倒在丹陛之下,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
魏渊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这四人。
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弥漫在整个大殿,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跪着的四人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这种沉默的审判,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恐惧。
终于,济尔哈朗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率先崩溃。
他以头抢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栗:
“罪……罪臣济尔哈朗,向柱国请罪!”
魏渊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语气平淡:
“哦?你何罪之有啊?”
这是明知故问,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罪臣……罪臣……”
济尔哈朗汗出如浆,支支吾吾,不敢直言。
“哼,”
魏渊冷哼一声,替他说了下去,声音变得锐利起来,
“你是不是以为,暗中派遣死士,在途中截杀福临母子,便能永绝后患,坐稳你那‘女真汗王’的宝座?”
他虽是用问句,但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
济尔哈朗猛地一颤,光秃的头顶上,豆大的汗珠肉眼可见地滚落下来,砸在金砖上。
他没想到魏渊竟然会拿此事做文章!
“我告诉你!”
魏渊的声音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在大殿中回荡,
“大明乃礼仪之邦,最重忠义!似你这等卖主求荣在前,又欲弑杀旧主在后的小人行径,最为士林所不齿,天地所不容!你对旧主尚且不忠不义,狼子野心,我凭什么相信你会忠于大明?凭什么将辽东百万生灵托付于你?!”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济尔哈朗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柱国……柱国明鉴……罪臣不敢……冤枉啊……”
“冤枉?”
魏渊怒极反笑,猛地一拍扶手,断喝道:
“来人啊!将逆臣济尔哈朗拿下,剥去冠带,打入大牢,严加看管,听候发落!”
如狼似虎的侍卫应声而入,不由分说地将瘫软如泥的济尔哈朗架了起来。
济尔哈朗这才如梦初醒,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柱国饶命!柱国饶命啊!臣知错了!求柱国开恩呐……”
凄厉的求饶声渐渐远去。
殿内剩下的代善、尼堪、博洛三人,早已吓得体若筛糠,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魏渊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这一场杀鸡儆猴的大戏,效果已然达到。
他需要让这些满洲旧贵清楚地知道,在这辽东之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绝无第三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