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众人都是好奇疑惑,较远一些的已经站起身来,从后面张望。
两名汉子站定后,那年轻后生也不说话,上前扯开了罩在上面的黑布。
灯火之下,大家却是看到,两名汉子抬的不是匾额,而是一块木板。
不过木板上却一字排开黏着几封文函。
“这是那几封书信?”有人几乎是马上反应过来,失声道。
其他人闻言,更是惊讶。
通贼书信是庞家一案的铁证,按理来说,结案之后,这些证据也都会封存起来,不可能再流传出来。
姚云山怎会得到这些证据?
“这上面有三份书信。”姚云山缓缓道:“居中的书信,不久前判官府还对外公示,正是最终裁定庞家一案的罪证。在座诸位之中,应该有不少人已经看过。”
他再次看向余光淼,“余公,你之前应该也看过。”
“看过。”余光淼点点头。
“你是字画行家,就请你再看一看,这封书信如你上次所见可有区别?”
余光淼一时间也不知道云山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对方主动恳请,他犹豫一下,还是起身上前观摩。
“确实是上次公示的罪证。”余光淼仔细看了看,微点头:“不过这样的证据应该已经封存,云山公,你有从何而来?”
云山公微微一笑,“先莫管老夫从何得来。余公,你是否肯定,这封书信就是判官府公示过的罪证?”
“我可以担保。”余光淼倒是没有犹豫,“每个人的字迹各不相同,即使有人模仿,乍一看难以分辨,但细细辨别,字里行间的魂魄也是能够辨识出来。公示的罪证我当时仔细看过,字迹认得很清楚。虽然这样的字迹十分普通,谈不上佳作,但要辨认出来也不难。”
苗钰忍不住道:“云山公,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样的罪证,应该封库,你是如何得到?”
云山公也不理会,看着余光淼道:“余公,左右两侧也各有一副字帖。劳烦你看一看,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云山公,我正要问你。”余光淼眉头微皱,“左边的字帖倒也平常,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读书先生,都会比这幅字帖写得好。但右边这幅字帖.......!”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声音顿住。
边上其实早有不少人已经凑近观摩。
“右边的字帖,怎么像.....像是与中间这幅书信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一人一脸狐疑,“虽然内容不同,但字迹实在太过相仿。”
余光淼肃然道:“不是相仿,是完全一样。而且老夫可以用人格担保,这两副字,绝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肯定是伪造不了。”
四下里顿时哄杂起来。
“余公,如此说来,右边这幅字也是出自白眉匪之手?”有人惊骇道。
余光淼却盯着云山公,正色道:“云山公,我似乎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你为庞家鸣冤,自然也是找到了一些证据。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幅字应该就是你的证据。”
有人兀自不明白,一脸茫然。
“余公,这话怎么说?”有人问道:“这几幅字是什么证据?”
“中间是白眉匪的书信,右手这幅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有明白人已经解释道:“按理来说,如果中间书信出自白眉匪之手,那么右侧肯定也是来自白眉匪。可是若能证明右侧这幅字并非白眉匪所写,反过来也就能证明中间的书信同样不是出自白眉匪,如此就证明是有人利用这封书信构陷了庞家。”
又有人道:“余公乃是我山南道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他既然断定这两副字出自同一人之手,那就不会错。”
余光淼凝视云山公,试探道:“云山公,难道.....你知道右手这幅字出自何人之手?”
那年轻后生拍了拍手,很快便见从后堂又有几人走出来。
中间一人低着头,一身浅色袍子,身后跟着两名汉子,其中一人还抱着一只小木盒。
“汤主簿!”有人立刻认出来,惊讶道:“这不是判官府的汤主簿吗?”
那汤主簿抬头看了周围一眼,脸色尴尬,额头上满是冷汗。
拿着小木盒的汉子走上前,将那木盒放到桌上,打开来,随即退到边上。
“诸位,这里面的公文不是什么机密,只是判官府一些平常的内部文书。”年轻后生抬手指着木盒,“大家都可以取出观摩,然后对照一下,与这封被判官府视为铁证的书信字迹可有雷同?”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是变色。
难道这封书信竟是出自汤主簿之手?
大家都知道,汤主簿是判官府的官吏,负责处理判官府的文书案卷。
如果书信出自汤主簿之手,那岂不是说判官府伪造了书信,用以构陷庞家?
众人脑中都是起了这个念头,却无一人敢多说。
宴无好宴。
云山公今日之宴,难不成是冲着判官府?
如果当真如此,那还真不能卷入其中。
“都在顾虑什么?”年轻后生见众人神色凝重,竟然无人敢伸手去取木盒里的书信,摇头轻叹道:“庞家一案,破绽百出,其实很容易就能翻案。但所有人都忌惮判官府的淫威,无人敢为了庞家得罪判官府。云山公虽然想要搞清楚真相,但卢党处处设防,将云山公阻挡在外,这才让云山公大病不起。如今证据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只要对照一番,以你们的学识很容易就能判定真假,却为何不敢出来说一句话?”
先前这后生扶着云山公出来,大家都还以为只是照顾云山公的一名小厮。
此刻听他侃侃而言,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丝毫怯场,都是诧异,不知这后生又是何方神圣。
更让大家吃惊的是,这年轻后生直接提到“卢党”,更是了不得。
虽然很多人知道,在山南道确实存在以卢氏为核心的一股强大势力,但“卢党”这个名词还真是没人敢说。
“我以前听闻,山南多名士,现在看来,无非是一群明哲保身的无骨之徒。”后生淡淡一笑,嘲讽道:“今日在场的诸位,虽然有极少部分因为与卢党的关系,得到了不少利益,但更多的则是受卢党压榨。据我所知,你们之中,至少有七成都是商会的会员。宋子贤担任会长之后,你们缴纳的会费每年都是成倍成倍增加,但似乎也都是默然接受,没有一个人敢反抗。”
如果说庞家一案大家还觉得与己无关,此刻提到商会会费,与许多人有切实的利害关系,顿时让不少人脸色难看起来。
苗钰沉声道:“你是何人?这是什么地方,你只是姚家的奴仆,有什么身份在这里大放厥词?还不滚下去!”
“你又是什么身份?”后生看向苗钰,淡淡反问:“我说话的时候,你以什么身份来插嘴?”
余光淼虽然还猜不透这后生的身份,却知道绝不简单,解释道:“襄州商会有三位副会长,苗钰便是其中一位。你提及商会之事,他还是能够说上话。”
“原来你是副会长。”后生笑道:“正好,我今日正想查清楚襄州商会每年那些巨额会费去了哪里。你既然是副会长,是否可以给我提供一份详细的清单。每年商会会费的收支必须一清二楚,都有迹可查。”
苗钰自然不笨,此时也意识到这后生肯定不是寻常的小厮。
但他不但是商会副会长,而且还与山南判官贾正清是亲家,也可以说是卢党的一名成员。
在山南这块土地上,背靠卢党,他当然不会畏惧一名年轻后生。
“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让我给你一份清单?”苗钰嘴角满是不屑,“商会会费的收支,难道是个人都可以知道?”
后生淡然一笑,先不理会,只是扫视四周众人,缓缓道:“你们受商会压榨,敢怒不敢言。庞敬祖为人率直,实在看不下去,说是为了自身利益也好,说是为了反抗不公也好,总之他确实是挺身而出,意欲竞争商会会长的位置。常言道的好,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庞家遭受灭门之灾的根源,就在于此。你们明知道他是因何而遭罪,却也都只是冷眼旁观,无人为他鸣不平.......!”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
有人尴尬,有人愧疚,亦有人不以为然,甚至有人显出警觉之色。
“如今也不需要你们为庞家翻案,不需要你们鸣不平,只需要你们对比一下字迹,实话实说。”后生看着余光淼眼睛,叹道:“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这满堂所见,皆是苟且了!”
余光淼犹豫一下,终是伸手,从盒子里取了一份文书。
当下又有几人上前,各自取了文书。
余光淼细看之后,又看了看木板上的书信和字帖,将手中文书放回木盒,瞥了汤主簿一眼,向姚云山问道:“云山公,敢问一句,这盒中文书,出自何人之手?”
云山公尚未回答,边上有一人手上还拿着文书,叹道:“余公,我这份文书下面有落款,出自汤主簿之手。”
其实大家心里都已经明白,听得此人所言,终是确定,盒中所有的文书,果真是出自汤主簿之手。
如此一来,也就可以反证,作为罪证的白眉匪书信,亦是出自汤主簿之手,根本与白眉匪无关。
“汤主簿,你既然在场,那你亲口告诉大家,这盒子里的文书,可是你的手笔?”云山公虽然语气平静,但眉宇间却满是愤慨之色。
那汤主簿抬手擦拭额头冷汗,勉强笑道:“确实.....确实都是汤某平日处理的文书.......!”
“说清楚,是处理的,还是你撰写?”那后生瞥过去,目光锐利。
“是.....是撰写!”
“那么这封书信呢?”后生指着中间的“罪证”,“大家都确定,这封书信的字迹和你的文书字迹一模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你说,这封书信是不是你撰写?”
汤主簿眼角余光看到,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是盯着自己。
他几近崩溃,颤声道:“这......这不是小人伪造,小人......小人也是奉命撰写,不良将,这......这不关小人的事!”
听到“不良将”三字,在场不少人都是骇然变色。
苗钰瞳孔收缩,上前两步,盯住汤主簿问道:“汤主簿,你......你说的不良将可是监察院的官员?这......这里有不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