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高阳县城东的“济世堂”医馆正准备打烊,伙计正在上门板。元亮带着亲信捕快林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医馆门口。
元亮脸上挂着看似随和,实则锐利的笑容,开口道:“辛大夫,这么晚了,还在门口张望,这是在等哪位贵客呢?”
辛大夫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元亮,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连忙堆起笑容:“嚯哟!是……是元师爷大驾光临!这不快关门了嘛,老朽正在收拾,准备歇息了。”
元亮迈步走进医馆,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堂屋,淡淡道:“辛大夫不必紧张。今夜我并非闲逛,乃是例行公事,来检查一下贵号对‘石药’的管控账簿。”
辛大夫心中稍定,连忙应道:“知道,知道!《陈石疏》的规矩,小老儿岂敢违背?师爷,请您稍坐,我这就去后堂给您取账簿来!” 他边说边快步走向后堂,脚步略显匆忙。
《陈石疏》之所以能卓有成效,就在于其条理清晰,环环相扣,几乎堵死了所有明显的漏洞。它强制要求所有药铺详细登记石药类药材的进出,并与药医局的采购记录交叉比对,无形中极大地增加了私自配制五石散的成本和风险,使得石贩几乎绝迹。
很快,辛大夫捧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回来,恭敬地递给元亮:“师爷,请过目,所有药物的进出,小老儿都登记在册,绝无隐瞒。”
元亮接过账簿,就着油灯,一页页仔细翻阅。他看得很快,手指偶尔在某个条目上稍作停留。半晌,他合上账簿,脸上依旧带着那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账目清晰,条目分明,表面上看,确实没有太大问题。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辛大夫,“我怎么觉得,这账本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辛大夫心头一紧,强自镇定:“师爷说笑了,每一笔石药出入,小老儿都真真切切、不敢有误地记载着呢。”
元亮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吗?那么……张六来抓药的账条,怎么不见记载?他抓的,难道不是药?”
辛大夫几乎是脱口而出:“六管家就没在我这儿抓过药!” 话一出口,他脸色就变了。
元亮哈哈一笑,笑声在寂静的医馆里显得格外清晰:“哈哈哈,辛大夫,你也是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了。我刚才可没说是哪个‘张六’,你怎么就知道我指的是县令大人府上的张六管家?咱们高阳县,名叫张六的,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吧?”
辛大夫顿时语塞,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支吾道:“这……元师爷来访,问的自然是……是县尊大人府上的事……”
“嗯,对答如流,却漏洞百出。”元亮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林括!把他给我拿下,押回班房!我要连夜审问!”
“是!师爷!”林括应声上前,就要拿人。
辛大夫吓得连连后退,急声道:“元师爷!使不得啊!明儿一早我这医馆还得开门做生意,救死扶伤啊!您若是真想缉拿我,也得有县衙正式的公文才行!眼下县尊大人又不在县里,您这……您这不合规矩啊!”
元亮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在林括举着的灯笼前晃了晃,冷声道:“我猜到你会拿规矩说事了。看清楚了,这是赵典史亲笔所书的条子!言明非常时期,若遇刁顽之徒阻挠查案、拒不配合者,可直接提拿至班房,先行讯问,若有必要,可动板子!辛大夫,现在给你两个选择,是乖乖跟我回去受审,还是被我的人架回去,先尝尝杀威棒的滋味?”
辛大夫面如土色,仍在做最后的挣扎:“元师爷!我这儿是医馆!是积德行善的地方!您对医者动粗,就不怕县尊大人回来怪罪您滥用职权吗?!”
元亮眼神坚定,毫不动摇:“怪罪就怪罪!事就摆在面前,疑点重重,我身为县衙师爷,既然撞见了,就不能不管!林括,还等什么!”
就在林括即将动手之际,一个略显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元师爷,且慢动手。”
只见张六不知何时已站在医馆门口,他快步走进来,先是对元亮拱了拱手,然后挡在辛大夫身前,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带谦卑的笑容:“元师爷,误会,都是误会。我与这辛大夫是朋友,关系较好。平时来他这儿拿些寻常药材,他念着旧情,往往都不记我账上,算是人情往来。这点小事,就不劳师爷兴师动众地查了吧?若是怕少了朝廷的税赋,该补多少,老朽替他补上便是。” 原来,早在元亮刚进医馆时,机灵的伙计见势头不对,就已经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给张六报信了。
元亮看着突然出现的张六,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六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晚辈并非为了区区税银。只是听闻您近来常来抓药,心中挂念,特意来问问,是不是您老人家身子骨有什么不爽利的地方?需不需要请九儿姑娘,或者更好的大夫来看看?”
张六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劳师爷挂心了。最近身子是有些许不爽利,都是些老人家的陈年旧疾,吃几副药调理调理便好。但……就算老朽真的抓药没记账,也罪不至要被带回班房问话吧?”
元亮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道:“嗯,若只是寻常抓药未记账,确实没必要如此。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紧紧盯着张六,“晚辈还是出于关心,想再多嘴问一句。六叔身子既然不适,为何不去县里的医药局抓药?您也知道,官员家眷是有医药补贴的,既方便,又省钱。何苦要来这私家医馆,还欠下人情呢?”
张六叹了口气,露出几分无奈:“人老了,就怕给少爷添麻烦。医药局那边规矩多,记录也严,一点小毛病兴师动众的,不好。还是来辛大夫这里清净些。”
元亮步步紧逼:“真是这样?”
张六脸色一沉,语气也硬了几分:“元师爷!你这是在怀疑老朽服用五石散?哼,老夫伺候张家几十年,规矩还是懂的!”
元亮立刻摆手:“这倒不是,晚辈绝无此意。只是关心则乱。”
张六似乎不想再多说,下了逐客令:“既然不是,那就请元师爷不要再过多追问了。老头子我虽然不中用,但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不劳师爷费心。”
就在这时,后堂一个小药童端着一个小陶罐走了出来,怯生生地说道:“师父,您吩咐给张老丈煎的药,已经煎好了,按您说的,文火慢煎了一个时辰。”
元亮目光立刻锁定那个用厚布包裹着的陶罐,似笑非笑地说道:“哦?六爷原来是药煎好了,直接拿回家呀?这大晚上的,就不怕路上耽搁,药效散了,或是凉了?”
那小药童没察觉气氛不对,老实答道:“回师爷的话,这药罐外用炭翁包着,能保一阵子温,不怕凉的。”
“多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辛大夫急忙厉声呵斥小药童。
但元亮已经得到了关键信息,他立刻对林括下令:“林括!随这位小药师去后堂,把煎药剩下的药渣取来!我要查验!”
小药童被辛大夫一吼,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药……药渣……已经被我倒掉了……”
“倒哪里了?”元亮紧追不舍。
“倒……倒在后门外的那个大垃圾箱里了……”小药童指着后门方向。
元亮不再犹豫,对林括一挥手:“走!”两人快步穿过医馆后堂,来到后门外那个散发着异味的大垃圾箱前。
林括看着污秽的垃圾箱,有些犹豫:“师爷……这……真要翻吗?”
元亮眼神锐利,毫不犹豫:“翻!必须找到药渣!”
就在林括挽起袖子,准备动手之际,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旁边的阴影里传来:
“元师爷这是手头紧,没钱吃饭了吗?怎么大晚上的,跑到这医馆后门来翻捡垃圾?”
元亮猛地抬头,只见王二狗抱着胳膊,斜倚在墙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
“王二狗?”元亮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先来跟我通个气?”
王二狗站直身体,走了过来:“我这不刚回来,正打算去衙门找你报备,结果就看到元大师爷在这儿忙着与垃圾为伍。真是……别有一番风采啊。”
元亮看着王二狗空空如也的双手,以及他那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他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重要的药渣,已经被你抢先一步捡走了吧?”
王二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哼。所以,元师爷,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快请回吧。熬夜伤身,别让你家老娘在家心疼你。”
元亮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被蒙在鼓里的愤怒:“王二狗!你们到底在耍什么花招?张六抓的什么药?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连我也要瞒着?”
王二狗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而冷峻,他靠近元亮,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无可奉告。元亮,听我一句劝,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这一切,都是为了少爷!为了少爷的大局着想,你,还是少知道些为妙!”
看着王二狗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他提及“少爷”时的郑重,元亮知道,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可能真的坏了张经纬的某些安排。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疑惑和不快,狠狠地瞪了王二狗一眼,又看了看那安静的医馆后门,最终,只能很不情愿地一甩衣袖。
“我们走!”带着满腹的疑团和一丝被排除在核心圈外的失落,元亮与林括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王二狗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轻轻叹了口气,也迅速隐匿于黑暗里。那包被刻意隐藏的药渣,连同它背后的秘密,暂时又被掩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