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香璃院的时候,阮凝玉心情复杂。
不过离府数月,竟已物是人非。
许清瑶虽顶着二少夫人的名分,却被谢易书囚于深院。府中上下皆心知肚明,这位昔日的贵女早已失了自由,谢易书待她只有凉薄,也是为了祖母的病情泄恨。
暮色渐沉,阮凝玉踏着落叶往庭兰居去。许家近日被慕容晟查办的消息已在京中传开,据说牵扯前朝秘案,许伯威自身难保,更无暇顾及被困谢府的许清瑶。
她反复思忖着许清瑶如何得知“蓝莲”这等秘事,联想起对方过往种种不寻常的举动,心底隐隐浮起个模糊的猜想。
她想,等有空遇到了谢易书,定要恳求二表哥让自己与许清瑶见一面。
如今谢凌被许多谢家族人唾骂。
可这些族人一面又不得不仰仗他与谢诚居的尊荣过着日子,靠着他们在朝中的权势为子侄谋取功名,却还将污名推到谢凌身上,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
谢诚居那桩丑事被谢家上下捂得密不透风,反倒让谢凌成了众矢之的。
她看着他们道貌岸然的嘴脸,胃里阵阵翻涌,这般虚伪的做派,直教人恶心反胃。
她听说,谢凌如今的处境不是很好,她便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去见见他。
但因上次闹得太难看,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在去庭兰居的路上,恰好途径后花园,小径蜿蜒,湖面犹如明镜,山石嶙峋,阮凝玉刚要穿过假山,便见茂密的树林之后一座精巧的亭台被遮掩着,还伴随着女人的呻吟,阮凝玉顿住脚步,看过去,便见朱红色柱子之后女人的裙摆被风拂动着。
而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雀儿看见了她,神色有些慌乱。
见到雀儿,阮凝玉眉一蹙,便知道是什么情况,打算绕道走。
谁知亭台上传来了声音。
“阮凝玉,站住。”
阮凝玉被雀儿拦住了,避之不及。
抬眼望去,便见谢易墨正系着道袍腰带从亭中走出,青灰衣襟松散地交叠着,锁骨处还留着未消的红痕。
而亭子里的男人快速离开,但阮凝玉还是瞥见了,认出对方是谢府侍卫的打扮,她心里微惊。
于是匆忙移开了目光。
谢易墨走过来:“我让婢女请你去品茶,为何推脱?”
阮凝玉垂眼,盯着地上的石缝,“表妹当初既是被逐出府,如今怎敢再与表姐亲近。”
谢易墨嗤笑一声,眼里满是对她蹩脚借口的嘲讽。
“你可知道,堂兄当初是怎么知道你在徽州府的?”
阮凝玉见她眉梢那抹恶意的得意,心骤然沉下,捏紧了手,“是你。”
她不明白谢易墨为何要如此。
谢易墨道:“我就是想看看,你落在大堂兄的手中会是何等凄惨,没想到你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
阮凝玉:……
想到谢府发生的事,她发现性情大变过后的谢易墨真的是不嫌事大。
但她不明白,谢易墨为何要这样做。
阮凝玉没吭声,她在想,接下来谢易墨还会怎样刁难她,而她又该怎样全身而退。
谢易墨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眼神里充满了嫌弃。
“真不知道表哥看上了你什么。”
阮凝玉被噎到。
她虽然很想反驳,不过,她确实只有些不上台面的小聪明,没有大智慧,前世还被人害得那么凄惨。
就连她也不知道谢凌喜欢她什么。
谢易墨沉吟片刻,语气听起来有些落寞,与她平日不同,与她适才荒诞过后的餍足也不同,“不过,我现在能理解表哥了。”
谢易墨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双眸目空一切,烈日底下的影子又说不出来的黯然,“你与我们这些自幼便被士族森严规矩规训的子弟不同,做的事不能被教规条律所容,连我之前也很厌恶你,你离经叛道,大堂兄那样恪守礼法的人,偏偏最易被你这野性吸引。”
“我揭发大伯父的丑恶行径,不仅是我可怜二伯母,也是想揭开这世家大族的丑恶,揭开老太太的佛口蛇心,让他们看看这世家底下藏着多少蛆虫!”
阮凝玉没想过,谢易墨叫住她竟然是为了跟她说这些,竟卸下了防备,对她吐露心声来。
谢易墨看了眼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
她厌恶道:“你走吧,我不刁难你。”
雀儿终于放行。
阮凝玉看向了谢易墨的背影。
她独自站在秋风中,脊背挺直如松,曲线玲珑的身体里,竟多了一份不输男子的韧性,似一株经霜的翠竹。
莫名的,阮凝玉在她适才的语气里,竟然听出了几分惺惺相惜。
阮凝玉离开后不久。
谢易墨与谢家侍卫苟合的事,终究被传了出去。
谢诚宁从芸娘那边过来,便闯进女儿闺房,扇了谢易墨一巴掌,何洛梅想拦住都来不及,发生得太快了。
谢易墨捂着肿起的脸,手撑在条案上,鬓边的玉簪也坠地迸裂。
“孽障!谢家百年代代清名,竟毁在你的手上!如今偷汉子都偷到自家府邸!”
何洛梅哭着扑上来求情,被他狠狠推开,气狠了,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看你养的好女儿!当初出生时我就该掐死她!”
曾经掌管中馈的何洛梅此刻浑身发抖,竟连半句辩解都不敢出口。昔日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此刻眼中只剩滔天怒火。
谁知谢易墨却缓缓撑起了身子,“都说女儿像父亲。父亲在外养外室,我与家中侍卫苟合,又有何不可?既然父亲做得……女儿为何就做不得了?”
谢诚宁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手指气得发抖,“你……你!”
他扬起手,差点又一巴掌甩了过去,幸好是何洛梅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
谢诚宁气得眼睛瞪大得很是震慑恐怖,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目赤红,“有你这样的孽女,当真是家门不幸!”
谢易墨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目光如雪般,叫人不敢直视。
“父亲在外豢养外室时,可曾想过女儿与母亲的颜面?那时女儿只觉羞耻得无地自容。女儿丢不起这个人!”
被亲生女儿那样的剖视着,那样的轻视、鄙夷,谢诚宁颊边骤然烧起燥意,火辣辣的,竟让他有些不敢直视自己的骨肉。
“逆女!你眼里可还有半分孝道!”
谢诚宁的咆哮震得梁柱微颤,谢易墨抿唇不语。
接着谢诚宁气得在家中踱步,扬言马上要把谢易墨给嫁了出去,“我有一个学生在云南,虽家道中落,但家世清廉,却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你这般德行,能许配给这等良才已是高攀,再过些时日,你便嫁过去!”
何洛梅眼前一黑,踉跄着跪倒在地扯住丈夫衣摆:“三爷三思啊!墨儿可是我们娇养大的金枝玉叶,怎能嫁去云南那瘴疠之地受苦?她儿时最是敬您爱您,不过是一时糊涂……”
谢诚宁却不顾她的哭闹嘤咛,冰冷地别过了脸。
若不趁早将谢易墨嫁了出去,难不成还等着她和侍卫的事败露出去,令谢家蒙羞么?!
而他恐惧谢易墨看他那样的眼神,令他老脸羞惭。
更令他恐惧的是,谢易墨已经不服他的管教了!她凌驾在谢府森严的规矩礼教之上,这样的人,谢氏已经容不得了!
他必须马上将她送走!永生不得归京!
谢家不能留下这样的孽障!尽管她是他的亲生骨肉。
谢诚宁眼里露出斩草除根的决绝。
……
谢易墨被处置的事情,还没有传到阮凝玉的耳朵里。
此时她站在庭兰居门外,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敲门。
她忽然想起月前苍山送来的那封信,那时她看也未看,便随手在灯烛上焚毁了。如今想来,许是谢凌遭遇变故,才写信给她。
在他孤身一人时,似乎唯有她能予他慰藉。可没想到她还是这么的绝情。
阮凝玉忽然有些害怕了,不敢面对谢凌。
就在这时,门忽然咯吱一声开了。
“表姑娘?”
抬头,便见书瑶正惊讶地看着她。
阮凝玉更是脸热了起来,“我只是路过……”
说完,便要走。
是书瑶及时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表姑娘,你离家半年,好不容易回来,怎的不坐一下就要走?”
书瑶看着她,许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轻声:“不必担心,大公子此刻不在院中,户部有急务,一早就出门了。”
“表姑娘快请进,天寒地冻的,手都冻红了,奴婢这就去给表姑娘沏壶热茶,厨房刚巧新做了桃酥,正好给您配茶用。”
阮凝玉犹豫着,便被书瑶半推着进去了。
虽然谢凌不在家中,可她许久未曾来过庭兰居,坐在小花厅里的时候,显得有些拘束,手跟腿都不知道往哪放。
书瑶很快沏了一壶热茶过来,将茶碗递给了她,“表姑娘,先暖暖身子吧。”
阮凝玉轻轻嗯了一声。
书瑶一瞧她这脸色,便大约猜出他们两人在徽州府的时候大抵是出了什么事。
喝了几口,阮凝玉就将茶碗捧在膝上,“表哥……最近还好么?”
书瑶不知所以:“表姑娘问的是哪些?”
阮凝玉又抿唇不语。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这些,或许在书瑶和冷秋她们眼里,她定是被唾弃的。
书瑶看着她的脸色,便知道她又是误会了,于是微笑:“表姑娘可是问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最近……府里是有些不太平。”
书瑶诉说着往事,脸色却顿时黯淡下去,连她们这些做奴婢的,都跟着不忍,她低头继续绣花,将银线穿进缎面,“因着二夫人那桩事,主子与大老爷彻底翻了脸,那日主子去见大爷理论,想知道自己亲母去世的原因。却被大爷勒令在庭院石板上罚跪,跪了整整一夜,主子硬是没吭一声,第二日主子那双腿便废了…落下了病根……”
“如今每逢阴雨天,旧伤便疼得彻夜难眠。”
阮凝玉差点打翻桌上滚烫的茶盏。
不知为何,她的心平静不了。
她很烦躁。
谢诚居竟是这样残忍的父亲。
听书瑶所言,谢凌自幼便遭冷遇,却能不怨不恨,潜心诗书长大成人。更难得的是,他竟修得光风霁月的品性,始终以德报怨。他一直以来对待她,亦是无声的温柔,润物细无声。
她听着书瑶讲近来谢凌发生的事,一件件地触动着她的心神。
“自那桩丑事传开,主子便从云端跌落,旁支那些族亲表面不言语,背地里却处处排挤。如今庭兰居门庭冷清,都赶着去奉承二公子了,他们还说龙生龙,凤生凤……”
“有一次,主子又去见了大爷,谁知竟被当众剥去官袍,只余中衣受了鞭刑,说他擅自放走二夫人……”
“整整二十七鞭,大爷便在廊下看着,问主子可知错。”
春绿说着,气得双手颤抖,仿佛还能看见当时的画面,最后谢凌是一身衣裳鲜血淋漓的回来的。
阮凝玉坐着,尽量不让自己失态。
可听了那样血腥的场面,嘴唇还是白了。
“大公子最艰难的时候,还给表姑娘寄去了一封信,大抵便是要跟表姑娘说府中的家事……”
书瑶声音心疼,这时又看向她,眼神带着询问,“对了,表姑娘既收到信,应该知道这些事才对,大公子难道没有在信上诉说么?”
书瑶又静静绣着梅花,一边安慰她:“不过,表姑娘不用担心,主子最后还是熬了过去。”
阮凝玉只觉有尖锐刺入了她的掌心,让她留有几分清醒。
谢凌那封单薄的信……被她烧掉了。
她根本不知道谢凌写下了什么。
阮凝玉忽然深感一阵无尽悔意,她觉得自己没脸再在庭兰居里呆下去了。
……
连日的秋风渐劲,谢凌不慎染了风寒。
这夜自户部归来,书瑶与冷秋忙上前替他卸下沾着寒露的斗篷。
他环顾庭院,只见四下空寂,空无一人,陈设如常,昨日翻阅的《白虎通义》仍静静摊在石案上。
在圈椅坐下后,冷秋便捧来药盏。
谢凌却令她放在桌边,而自己则闭眼假寐,多日的连转忙碌,让他疲惫到像被抽去了所有精力,衣裳下的旧伤还在疼痛,已经结痂,天气干燥的时候,就会痒得抓心挠肺。
屋内炉香流烟,满室萦绕着药炉蒸腾的苦味,几乎占据了所有嗅觉。
却有一缕极淡的软香,若有似无地缠绕在椅搭的锦缎纹路间。
很熟悉的味道。
谢凌睁开了眼,犀利地扫过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