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带着几分慵懒,却穿不透掖庭狱的阴湿晦暗。
玉珊被带至一间整洁的囚室等候,一见到众人簇拥的华贵少女,当即扑跪在地重重叩首:“奴才叩谢贤妃娘娘!奴才便是立时死了,也永世感念娘娘恩德!”
萧蔷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免了,去看看他吧。”
闻言,玉珊浑身剧颤,
“他很想你。”
此话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玉珊所有心防,泪水决堤间,她终于颤巍巍如耄耋老人,垂首随萧蔷走向囚室深处。
当看清角落床榻上那道身影时,玉珊骤然僵立,双瞳紧缩。
那......那是子章?!
他虽依旧清癯,但那双空洞眼窝竟已重生明眸,曾被割断的舌根也似愈合,郑子章微张唇齿,发出模糊的“嗬嗬”声。
“这......这......”玉珊难以置信地望向萧蔷,眼中盈满震撼与狂喜,她不晓得神迹何来,却知必与这位神通广大的贤妃相关!
萧蔷观郑子章状态,亦有些惊讶,先前只是给他投喂了一颗健体丹,未料效果如斯显着。阿纯心下满意,又悄然送去一颗,助其彻底康复。
玉珊再难自抑,猛地扑至子章榻前,疯狂叩首,泣不成声:
“子章...我对不住你,我被猪油蒙了心,听信贱人谗言,害你受这十年磋磨,你杀了我罢!等你痊愈,将我罗玉珊的眼也剜去,舌也拔了,可好?”
郑子章视觉言语尚未全然恢复,但见眼前哭得肝肠寸断、额间渗血的爱人,新生的眸中亦涌出浊泪,他颤栗着伸手欲扶,喉间发出焦灼的“啊啊”声。
这时,萧蔷清了清嗓子:“罗玉珊。”
玉珊泣声稍歇,泪眼回望。
“本宫已查明,你当年确遭春盈与韦贵妃蒙蔽才铸下大错,情有可原。但这些年你在掖庭倚仗权势横行霸道、滥用私刑,亦是不争之实,不可不惩。”
“本宫将赐郑子章黄金万两,妥善安置出宫,保他余生衣食无忧,至于你,念在同为受害者,依律囚于掖庭狱五年,以儆效尤,刑满允你出宫自谋生路。”
这般处置,相较于她过往罪责与设想中的极刑,已是浩荡天恩,玉珊再度重重叩首,声音含着真切感激:“叩谢贤妃娘娘,大恩大德,奴才永世不忘!”
郑子章透过渐清的视线,望着光晕中绝美如神只的贤妃,想到自己近乎起死回生的奇迹,亦是热泪盈眶,挣扎欲下榻拜谢。
此刻,阿纯清晰感知一股温厚磅礴之力悄然汇入她灵台,法力骤增!她心间欣喜,望着这对苦命鸳鸯,默念心想事成技能:
“愿郑子章与罗玉珊纵使前缘难续,亦能在各自新生里平安顺遂,幸福终老。”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停留,转身时裙裾翩跹,在满室感激与敬畏的目光中迤然离去,日光在少女身后曳出修长影迹,仿佛将积压多年的阴翳一并带走。
夜色沉浓,甘露殿内红烛高烧。方才激烈云雨初歇,空气中仍浮动着旖旎气息,帝王搂着怀中酣睡的少女,听着她均匀呼吸,心间盈满餍足与宁和。
子时更漏声隐隐传来,他小心抽回被枕的手臂,为她掖紧锦被,在光洁额间落下一吻,继而悄然起身披衣离去,
他甫离寝殿,本该沉睡的萧蔷倏然睁眼,一双美眸在暗夜里清亮如星,哪有半分睡意?
掖庭东南角门,月华凄清。
武如意依彭婆婆吩咐,将旧木盒置于指定石阶,婆婆的原话是:将此物还给他,信笺上书“此生不复相见”,放好后即刻离开。
然而,如意没写下那绝情字句,只在信上留下一片空白;此刻放置妥当亦未离开,眸光落于木盒,鬼使神差般,她打开盒子,取出一只小木马,藏入袖中。
突闻不远处细碎脚步声,她急忙闪身躲进旁侧灌木丛,
来者竟是陛下,他独行至石阶前,凝视木盒,神色复杂。世民缓缓启盒,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页空笺,与缺失的小木马。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切的笑意,漫着追忆的温存——那木马,是幼时彭婆婆亲手雕刻送给他的,婆婆独独留下它......是否意味着,她并非对他全无旧情?
暗处,武如意将帝王面上细微变幻尽收眼底,见他怔忡神伤,心口莫名揪紧,难以言喻的疼惜翻涌而上。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对这威仪帝王情根深种。
许是夜露沁寒,抑或是心潮激荡,如意忍不住打了个轻嚏。
“谁?!”李世民目光如电射向灌木,声线冷厉。
如意知道自己藏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从暗处走出跪下:“武......武如意,拜见陛下。”
借月色辨清来人,帝王当即蹙眉,转身欲离。
武如意却不知哪来的勇气,蓦然抬首,眸光灼灼:“陛下若有心事,或许可与如意倾诉?”
李世民脚步顿住,缓缓回身,冰刃般的视线审视着她。静默良久,久到如意几乎要承受不住威压,他才勉强开口,声线疏冷:
“婆婆既命你传递此物,想必你颇得她青睐。”
“回陛下,谈不上青睐。婆婆常年幽居,甚是孤寂。如意不过偶尔来陪她说说话。”
听到这话,世民心中某根弦被触动了,眼底掠过一丝难察的愧怍,自玄武门血刃兄弟,那位自幼照料他们、将他们视若己出的彭婆婆便自剜一目,幽居掖庭,再不肯见他。
见帝王神色松动,如意心中疼惜更甚,温声劝解道:“其实婆婆还是很记挂陛下的,只是当年冲击太深,她难解心结。如意愿尽力在婆婆面前为您开解,或可慢慢化解她的郁结。”
这一刻,世民仿佛卸下了九五之尊的甲胄,在冰凉石阶坐下,目光落向盒中陈旧玩物,眼神渐趋渺远,沉入朦胧的童年忆海。
如意壮着胆子,也挨着石阶边坐下:“陛下不必过于伤怀,往事已矣,重要的是当下......”
望着帝王难得流露脆弱的侧颜,一股冲动倏然涌上,她情不自禁伸手,欲拍他肩头示慰。
指尖将触龙袍的刹那,李世民蓦然自回忆惊醒,眸中顷刻凝起帝王寒霜,身形下意识就要避开,斥责正欲脱口而出——
却在此时,瞥见不远处月华下,萧蔷俏脸煞白地僵立原地,那双漂亮杏眸盈满不敢置信的泪水,死死瞪着他与武如意!
“蔷儿,”李世民心头剧震,霍然起身,“你听朕解释!”
萧蔷看着他惶急神色,又扫向吓得瘫软的武如意,珠泪如断线滚落,转身就跑。
“蔷儿!”李世民这下是真的方寸大乱,什么九五威仪、童年旧事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不管不顾地疾追而去,几个箭步便在掖庭宫门前将人拦下,自后紧紧环住那挣扎不休的娇躯:
“蔷儿,你冷静些,听我说,不是你想的这样!”
“不是这样是哪样?!”萧蔷奋力挣脱,转首间,巴掌小脸上梨花带雨,“我一直以为你心里除我之外,唯有长孙皇后可牵动你心绪,如今才知你心里装着这许多人!今日是武如意,来日若换个与那彭老婆子交好的,你是否也要与她夜半私会,月下谈心?!”
帝王低着头,月华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投下浓重阴翳:“当年是我利用婆婆信任探听大哥动向,此事我始终有愧。可蔷儿,我心中当真唯你一人!”
这番坦诚与脆弱并未换来盛怒中少女的体谅,她不管不顾地泣诉:“是否非要我离你而去,你才会珍惜?像你这种弑兄逼父之人,我就不该相信你的真心!”
她的话语如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世民心底最痛处,登基以来他励精图治,努力成为明君,正是为洗刷玄武门之变的阴霾,可这原罪如附骨之疽始终缠绕——朝臣惧他,百姓敬他,隐太子党的怨怼更是从未停歇,然这一切都无法击垮他。
唯独此刻,李世民只觉得自己的心,真的碎了,是被至珍之人彻底否定、弃如敝履的绝望与剧痛。他怔怔望着萧蔷,一双深邃眼眸盈满了难以置信的伤痛与死寂的荒芜,他就这样眼睁睁看她带着决绝泪光奔远,消失在夜色深处,却再无力阻拦。
清晨,太和殿书房。
窗外天色灰蒙,曦光未能驱散沉郁,李世民独坐案后,彻夜未眠的俊朗面容满是倦色,眼下凝着浓重的青黑,他眼神空茫望向窗外,宛若失却魂魄的木雕。
“王德......朕是否......真的不配得到爱?”
王德心口一酸,猛地扑通跪倒,望着伺候半生、此刻如迷途稚童惶惑的帝王,哽咽难言:
“陛下,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这万里山河之主,怎会不配?贤妃娘娘年纪小,性子娇,正是因为太在意您,将您看得比什么都重,这醋劲儿才来得这般汹涌,言语不知轻重......那都是无心的气话,当不得真啊陛下!您千万保重龙体,别往心里去啊!”
泣涕之声在空寂书房回荡,却穿不透帝王周身那层由彻骨伤痛凝成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