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边缘，一个刚刚换下灰色长衫、捋掉了几抹假胡子的中年文士，看着眼前这片乱象，嘴角那抹微不可察的冷笑，终于扩大开来。
他理了理崭新的灰蓝衣衫，悄无声息地转身，逆着混乱的人流，一步步向外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喧嚣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东长安门前，这场由科举放榜引发的风暴，才刚刚演变成最狰狞、最失控的模样。
……
武英殿内。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沉重得让人窒息。
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殿内深入骨髓的寒意。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垂首而立，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他刚刚将东长安门前的乱局，一字不差地禀报完毕。从“科举舞弊”，到“朝臣结党”，再到最终演变成的“南北械斗”，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这座大明朝的权力中枢。
龙椅之上，朱元璋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的扶手。
直到毛骧说完最后一个字，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骇人的穿透力。
“好啊。”
“真是好手段！”
他像是夸赞，又像是极度的愤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先是质疑考官，再是指控咱的臣子，发现火不够大，就攻讦咱的国策。”
朱元璋的眼中，陡然迸发出两道骇人的精光，如鹰隼般锐利。
“现在，连南北矛盾这数百年的老毛病，都给他们翻出来用了！”
“这是要掘了咱大明的根！”
轰！
一股恐怖的帝王威压瞬间席卷了整座大殿。毛骧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知道，陛下是真的动了杀心。
这已经不是一群落榜书生的胡闹了。
这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
每一步都踩在最要命的地方，环环相扣，狠辣至极！
然而，朱元璋没有立刻下令镇压。
用刀杀人，只能砍掉冒出头的杂草，却动不了深藏地下的毒根。
他要等，等这些牛鬼蛇神自己从洞里爬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太子朱标一身玄色常服，面带忧色，快步走了进来。
“父皇！”
朱标躬身行礼，语气急切。
“儿臣听闻东长安门学子闹榜，事态严重，已经演变成了南北之争！”
“南北名额确是积弊，但此刻爆发，绝非偶然。儿臣以为，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意图搅乱朝局，分裂我大明士林！”
朱元璋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面色稍缓，但语气依旧冰冷。
“你倒是不糊涂。”
“但光看出来有什么用？”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标，“咱问你，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这是考校，更是试探。
朱标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关不好过。
他思虑片刻，沉稳地给出了自己的方案。
“父皇，当务之急，应以安抚为上。”
“儿臣以为，可分三步走。其一，立刻由礼部出面，安抚学子情绪，向他们承诺，朝廷必将彻查舞弊之说，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其二，将南北榜单分开张贴，以示朝廷对南北学子一视同仁，绝无偏袒之心，先平息地域之争。”
“其三，暗中命锦衣卫精锐，混入人群，将那几个挑起事端的为首之人，以及背后煽风点火的奸佞，秘密缉拿，严加审讯！务必做到雷霆手段，又不打草惊蛇！”
这套方案，有安抚，有行动，有长远考量，堪称老成持重。
然而，朱元璋听完，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踱到朱标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失望。
“妇人之仁！”
这几个字，如冰锥般刺入朱标耳中。
“查？怎么查？”朱元璋冷笑一声，“你现在去查，不就等于告诉全天下，咱亲定的这份榜单有问题？
主考官刘三吾的脸往哪放？那些凭真才实学考上的学子的公道何在？咱的脸面，又何在！”
“分榜？现在去分，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会让那些人觉得我们心虚，闹得更凶！”
朱标张了张嘴，却无法明说。
他是担心事情闹太大了，到时候不好收场。
深深牵扯其中、风口浪尖上的陆知白，当然也没有好果子吃了……
朱元璋看着儿子，语气稍缓，却更加深沉。
“标儿，你要记住。做皇帝，有时候不能只想着怎么去‘平事’，更要想着怎么去‘用事’！”
“咱就是要让他们闹！”
朱元璋猛地一挥手，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交织的光芒，像一头终于等到猎物露出獠牙的雄狮！
“闹得越大越好！越大，跳出来的人就越多！
咱倒要看看，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们背后站着的，到底是谁！”
“隐龙会……”
三个字从朱元璋的口中轻轻吐出，却带着千钧之重。
上次的下毒案，蓝玉只是个被推出来的替死鬼。
那只藏在最深处的黑手，至今没有线索。
朱元璋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次科举大案，和那只黑手，脱不了干系！
他们想借科举这把火，烧掉陆知白，烧掉新政的萌芽，甚至……烧到咱的龙椅上来！
朱标眉头微皱。
背后当然有人煽动，却也不可坐等其暴露。
他急忙劝道：“父皇！可任由事态如此发展，南北对立，士林攻讦，恐动摇国本啊！”
“国本？”
朱元璋突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绝对的自信。
他猛地转身，走到大殿中央，环视着这空旷威严的殿宇。
“只要咱的刀还快，只要这大明的军队还姓朱，这大明的国本，就谁也动摇不了！”
他回过头，眼中寒光一闪。
“传咱旨意！”
“命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封锁东长安门周边，加强戒备！
告诉他们，维持秩序，别给咱闹出人命官司！”
“只要那群书生不冲击皇城，就让他们喊，让他们闹！咱给他们地方，给他们时间，让他们闹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