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目养神,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
仿佛已然看到李敬业大军所向披靡,
武媚娘仓皇失措,
百官俯首称臣的景象。
只是他未曾想到,这封承载着他全部希望与野心的密信,
刚出裴府大门,便落入了武媚娘布下的天罗地网。
武媚娘既然对裴炎起了疑心,就不会再留半分转圜余地。
李敬业虽有勇略,若无朝堂内应,断不敢如此贸然兴兵作乱。
而这个内应,武媚娘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裴炎。
且裴炎近来屡次在朝堂之上犯颜直谏,明里暗里阻挠她,与她背道而驰。
也足以印证她的怀疑。
她素来深谙“疑则防之,防则断之”的权谋之道,
既已察觉裴炎暗藏异心,便布下多重眼线,
她从不会将隐患留到危及权柄之时,
既已疑心,便会步步为营,静候其露出破绽,
既已布网,便要做到天罗地网,疏而不漏。
裴炎自以为密信传递隐秘,却不知从他提笔蘸墨的那一刻起,
一举一动便已在她的掌控之中。
那蜡封的竹管不是传递希望的信物,
而是他亲手奉上的罪证。
那封蜡封的竹管,便是裴炎亲手递上的催命符,径直送到了上阳宫的御案前。
上阳宫灯火通明,殿内烛火高烧,映得金砖地面熠熠生辉。
武媚娘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当王延年小心翼翼地将密信呈上时,她眸色微动,抬了抬眼睑,声音平淡:
“呈上来。”
王延年躬身前行,将竹管置于案上,退至一旁侍立,大气不敢出。
武媚娘摩挲着竹管上的蜡封,眸色沉沉。
当疑心成为事实摆在自己眼前时,愤怒和刺骨的寒凉在胸腔里交织翻腾。
她指尖的力道不自觉收紧,
指甲几乎要嵌进竹管冰凉的肌理,
蜡封边缘的碎纹在掌心硌出细碎的痛感,
恰如裴炎的背叛在她心头划下的裂痕。
曾几何时,她视裴炎为肱骨之臣,
朝堂之上引为心腹,即便偶有政见龃龉,
也念其老成持重根基深厚,多有包容。
过往那些君臣相得的片段,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刃,反戈相向刺穿她的信任。
愤怒是真的,怒他辜负圣恩,怒他暗通逆贼,
怒他将自己的隐忍与倚重视作可欺的软肋,
失望更是彻骨的,失望于人心难测,
失望于所谓的忠良不过是权欲熏心的伪装,
失望于自己倾注的信任终究成了笑话。
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惶惑,像藤蔓悄然缠绕住心脉,
连裴炎这样深植朝堂受她厚待的重臣都能背叛,
这天下,还有谁是真正可信的?!
眸色愈发晦暗,眼底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为冷硬的冰。
她缓缓松开手指,竹管落在御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武媚娘心中,有痛惜,有决绝,更有不容置喙的威严,
既然你裴炎亲手奉上催命符,那便休怪哀家不念旧情,
用你的血,来警醒这满朝文武,何为臣道,何为君威!
武媚娘缓缓拆开蜡封,抽出信纸,展开之时,
宣纸上“青鹅”二字笔锋刚劲,棱角分明,
正是裴炎的亲笔,她再熟悉不过。
她心中最后一丝对裴炎的念及旧情,也随着这两个字烟消云散,
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与雷霆之怒。
“好一个裴炎!”
她厉声呵斥,声音冰冷刺骨,穿透人心,
“竟敢暗中勾结叛贼,妄图颠覆朝政,真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裙摆扫过案几,上面的青瓷茶杯应声落地,
“哐当”一声碎裂开来,瓷片四溅,声响彻殿内,
惊得殿内外侍立的宫人浑身颤抖。
“太后息怒!”
“传哀家旨意!”
武的声音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裴炎与反贼李敬业同流合污,通谋叛逆,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如今罪证确凿,无可抵赖,即刻将其收押,打入诏狱严加看管!
彻查其党羽亲信,凡牵涉者,无论官阶高低,爵位尊卑,
一律从严处置,绝不姑息!”
话音刚落,她似乎仍不解气,又补充道:
“命御史大夫骞味道、御史鱼承晔主审此案,
务必查清裴炎与叛贼的勾结细节同党名单,不得有任何遗漏!
若有徇私舞弊、包庇纵容者,与裴炎同罪!”
王延年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领命:
“奴才遵旨!”
说罢,快步退出殿外,传令禁军即刻行动。
殿内只剩下武媚娘和上官婉儿,她胸口微微起伏,显然仍在盛怒之中。
她对上官婉儿说道:
“这世间人心难测,旦儿这个帝王必须要学会辨别忠奸,
这辨别之法,总得由哀家这个母后来教他,
他自幼豪爽,不懂尔虞我诈,这般性子如何能勘破朝堂迷雾?
那些口口声声喊着“效忠天子”的人,
半数是借着他的名号谋私利,半数是盼着他亲政后推翻哀家定下的规矩,
就像李敬业之流,打着‘匡复庐陵王’的旗号,实则不过是想趁乱夺权,
今日裴炎之事,哀家便要让他明白,
往后,他见谁陈情,都得先问问自己:
此人是为江山百姓,还是为一己私欲?
是真心辅佐,还是另有图谋?”
上官婉儿自从巴州回来,便对武媚娘有了新的认知和揣度。
她恨武媚娘,更怕武媚娘。
此时听到武媚娘的话,
她躬身行礼恭敬回道:
“太后圣明!”
上官婉儿的声音清润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栗,
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攥紧了绢帕,
“皇上仁厚纯良,却少经朝堂风雨,
太后教陛下辨明人心、权衡利弊,实乃为江山社稷长远计。”
她微微抬眼,目光掠过武媚娘的凤袍,又迅速垂下,语气愈发恭谨,
“世间忠奸难辨,往往以公义之名行私利之实,
如裴相这般先帝托孤之臣,尚且藏着私心,何况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