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斯通对自己的生日没有任何期待,反正都是一个人过,只有看到身份证的时候,才能想起原来七月份有一天是他诞生的日子,然后用一点钱去买个蛋糕吃,而且一定要买蜡烛,正常蛋糕和生日蛋糕也就只有蜡烛扎出来的几个小孔,但斯通总觉得尝起来是不一样的;然而在大学几年,他格外在意起这天两位舍友都尽所能地给他送生日礼物,礼尚往来,他也会给他们送。
斯通本以为陈清野财大气粗,可能会像小说里那样丢来一辆民用舰艇或者一套房什么,但实际上陈少爷经常送的是他自己做的东西,比如说用银杏叶扎成的花束,以及大二那年他自己做的蛋糕,斯通吃完后成了喷射战士,那晚屁股底下就像安上了V8发动机嗡嗡作响,差点拉脱水了,陈清野拿被子蒙住头,不愿面对首次下厨成果的现实,安桂贤蹲在外面笑成了青蛙。
至于安桂贤送的礼物就简单粗暴了,第一年送了个篮球,然而斯通根本不打篮球,第二年送了个排球,斯通说我也不打排球,第三年送了个足球,斯通无语了,说你家里是开运动商品店的,对吧,这么一收拾你家里是不是干净多了;安桂贤摇摇头,怎么会呢?这些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好不好,我这是让你强身健体呀,怎么能说我敷衍呢,说完他一个助跑,骑在斯通肩膀上,肉麻地说道,“darling,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想想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呀——我平时陪你通宵上分还不够吗?难道你要我做更多……”斯通勃然大怒,让他滚。
斯通也会在他们生日那天,根据平时他观察到的舍友生活习惯,回赠他们礼物;总之一来二去就知道了彼此的生日,因为送礼物,让孤单的生日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只有一个人的世界里,忽然多了另外两个人,换做以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和两个社会身份迥然不同,三观认知也天差地别的青年构建起如此紧密的联系。
在高中的时候他就听班上的女生们用星座占卜自己的财运,学业和桃花运,有喜欢的男生,她们就会打听自己的这个crush的出生月日来和自己比对,发现般配的时候便暗自窃喜;在斯通的眼里,星座除了天文学之外没有其他的用处。
但正逢毕业季各奔东西,走入社会的节骨眼,他对友情是否能像简单的学生时代一样纯洁产生困惑,于是找来星座图,就算了起来,“陈清野是六月一日,双子座,安桂贤是十二月十七日,射手座,我是七月十四日,巨蟹座;他们都是外向的人。”
除了我。
没有关系,至少目前,相处的很好……他想起《小王子》里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星,但星星的含义因人而异。”
大学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斯通开始着手选题,他的毕业设计题目是基于主动流动控制的创新高升力翼型动态失速抑制策略研究与优化,所以除了应付科研部特招,还有查阅相关文献和学术论文,和准备研究生考试;在毕业典礼来临之际,他完成了属于本科大学生应该做的全部事情。
还有体测,每次想到体测,斯通都会忍不住笑,实在是忍不住。
安桂贤说体测什么时候取消啊,这就是一场大型的社会学羞辱模式。
他坐位体前屈使出吃奶的劲,推了负二十厘米,八百米跑了五分钟,一千米跑了六分钟,立定跳远跳了一米二,单杠更是取得了零的好成绩,测肺活差点把自己憋死,而这些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手段了。
“最讨厌的是什么?每次测身高,测体重,体院那些家伙,都要大声地喊出来,我这体重身高双凋零的,以后还怎么在女生面前亮出我的雄姿,怎么享受女生的崇拜?倒是他们,仗着自己手里这点小权力天天耀武扬威的。”安桂贤在寝室里大骂。
“安,你没有发现喊出来前后,她们看你的眼神也没有差别吗?”陈清野在被子里说道,声音闷闷的。
“有吗?”安桂贤忽然恶向胆边生,把矛头对向了陈清野,“还有你,你那身份,体院的人肯定给你开后门,谁敢给你弄个不及格,饱汉子不知饥汉子饿。”
陈清野没有说话。
从之前陈清野常吃药,和种种迹象来看,斯通敏锐感觉可能是陈清野没办法参加剧烈运动,所以直接给他算个及格分;但是如果是身体原因,性格傲气的陈清野肯定非常在意这点,安桂贤在气头上,说话不过脑子,这么直白地戳到痛处……
想到这里,斯通赶紧岔开话题,“先别想着埋怨他人了,先想想补考怎么过吧,你打算怎么过,每天早上去跑步吗?去引体向上?我陪你怎么样?”
安桂贤表示心意我接收到了。
但是,我拒绝。
他在摆烂或者努力中选择了或者,他在校外找了个女扮男装的学姐帮他跳,学姐鲤鱼跃龙门,立定跳远跳了两米二。
学姐正手握单杠十三个,坐位体前屈十八厘米,八百米三分钟,还帮他代跑了一千米,跑了第一名,安桂贤还在沾沾自喜,感叹真是雄鹰般的女人,后来他竟然还和这个学姐有了一段露水情缘,虽然后来因为他好吃懒做体重飙升,分了。
只是没想到体育老师看到“安桂贤”如此黑马,于是便将他选为好苗子,直接加入学校长跑队,安桂贤因祸得福,因福得祸,被迫每天凌晨五点起来跑步,苦不堪言,体院的学长也没生疑,还以为他深藏不露,所以才跑得跟蜗牛似的。
梧桐的阔叶在六月的风里摇出细碎的响动,阳光是熔了的金子,从叶的缝隙间漏下来,洒在他们穿着黑袍的年轻肩头。对斯通来说,这黑袍宽宽大大的,总觉得不合身,像是借来的壳子,像是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罩住了四年养出的清瘦骨骼。
他侧头看着流苏,流苏是沉静的,黑得彻底,从方帽的一侧垂下来,随着脚步,一下一下,轻敲着额头。
台上领导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温厚地弥漫开来。那些熟悉的词汇:“青春”、“梦想”、“远方”,他在台下坐着,却感觉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毛玻璃,真切,又带着些微的朦胧,同学和师长是静默的,一种饱含着万千絮语的静默,又是喧哗的,和苦夏的微风一样窃窃私语,聊昨夜散伙饭上的啤酒泡沫,聊图书馆的并肩苦读。
“站在人生的重要关口,作为你们的师长,我想与大家分享几点期望……”
第一,愿你们永葆求知的热忱,做终身的学习者。
第二,愿你们坚守内心的准则,做正直的担当者。
第三,愿你们常怀包容之心,做和谐的促进者。
斯通一边听着,一边忽然想起入学那年的体检,也是这样一个晴朗日子,穿着崭新的衣裳,排着队,量身高,测视力,听胸膛里那颗年轻的心脏,如何有力地、急煎煎地跳动;那时他们给离去的大四学生唱赠别歌,现在轮到新来的大一学生,还有大二和大三的,给他们唱歌。
皇后乐队的we Are the champions通过舞台上的音响流入每个毕业生的耳朵,许多人的眼眶里都流出了泪水,小时候都希望自己快点长高变强壮,快点变成大人,可是长大后我们多么害怕真的要成为大人了,真的要成为自立自足的大人了吗?
人群开始缓缓流动,像一道解冻的河流,向着不同的方向漫开,他和同班同学,不同班玩得很好的同学拥抱,握手,用力地拍着彼此的背,所有的言语都哽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微笑,“记得要联系啊,不要断了联系啊,斯通。”
最后空气动力学专业,四班的同学们在绿草如茵的坪上合影,白光一闪,上千个日夜压缩成一张薄薄的相纸。
照片上,每个人的笑容都被定格,整齐划一,像一片黑色的禾苗,曾经一同汲取阳光雨露,而今各自被连根拔起,终将移植到远方未知的土壤里去。
抛起的方帽在空中散开。
像一群惊飞的黑色鸟雀。
欢腾着。
奔向各自的天空。
最终他独自站着,感受着袍袖里灌满的风,那风里有来自江湖的学子们的气息,老师们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衷心地祝愿他的未来一片光明,有人打趣说对斯通这样聪明的学生来说,这根本不是祝愿,而是对未来的预言,出了大学以后就真的是大人了,不是孩子了,斯通你啊,将来肯定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
不,老师,老师们,等我们学业有成回到校园里,再次拉起你们的手的时候,千万要拿我们当个长不大的孩子,做大人,为什么我们非要去做大人呢?
老师们的神色,让斯通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从此,和他一样的许多青年,要穿着看不见这黑袍的衣裳,西装革履地走向人海,用自己的体温,用学生,作为文人的风骨,走上未知的前途,去对抗整个世界的寒凉,走在树荫下,日光灼热,合欢花开得正盛,那茸茸的、粉红色的丝绒,一团一团,在离别时分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风过便有丝丝缕缕的甜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端,像一句低回的耳语:
再见,我的学生时代。
你好,社会。
一个月后,斯通的生日七月十四日;约定好了的时间,陈清野却迟迟没来,安桂贤趴在桌子上一蹶不振,吃的在眼前却不能立刻开饭,斯通在火锅店里给陈少爷发消息:“你人呢?安桂贤要饿死了。”
陈清野没有回复他。
“我们去找他吧。”斯通说。
“呃……我不去。”
安桂贤埋着头,“感觉他们家会很恐怖,我在这里等你就好。”
斯通只好独自坐车去接,按照陈清野大一在优秀学生评选表上填的地址一路坐车;来到了一处非常夸张的别墅区,他知道这里是中央区的核心地带,主要是官员,军官和商人聚集地,斯通一个一个地找过去,想起朋友的家世,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在按响门铃后,有人给他开了门,是一个女佣,她很有礼貌地给斯通倒茶,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说陈清野有事要过一会才能来,斯通进来的第一印象就是客厅大得不可思议,站在正对着客厅的玄关,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到头,感觉可以在这里打高尔夫,第二印象就是很安静。
虽然房间里佣人有二十几个,斯通却感觉他们好像根本不存在,他坐如针毡地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声音几不可察,走动声和说话声都压到最低,房间里流溢着一股奇妙的异香,让斯通发现自己衣服上的火锅味是那么刺鼻,就像一个贸然闯入布满钻石和鲜花的婚礼现场的路边小贩,他扭了扭身子,尽可能让自己坦然自若。
想象中那种豪门会给他穿小鞋的景象并没有出现,所有人,包括应该是陈清野亲人的人——不少只能在财富报纸和时尚杂志上看到的面容,出现在了这里,但他们都对斯通十分客气,好像他们不需要意外坐在沙发上这个人是谁,只要知道这是家里的客人就行了,跟摆在一边的花瓶没区别。
这并不能减少斯通的忐忑。
压力是无形的,待久了仿佛有石头压在脑袋上,斯通冒了汗,衣服变得粘连,他很担心自己站起起身后,会看到汗水打湿了价格不菲的沙发,他只好在心中祈祷,陈清野快来,把他从这里解救出去。
在祈祷的间隙他看到了颠覆他认知的一幕,有一个长相和陈清野挺像的女孩子,,按年龄应是他的妹妹,被四五个佣人围着,每个佣人都全副武装;女孩不需要动手做任何事,洗脸有人拿起湿润的毛巾,轻轻擦拭她娇嫩的侧脸,有人弯腰给她带上金色的项链,穿外套有人给她系扣子,有人半跪着给她穿袜子,系鞋带。
去吃饭之前,女孩先向斯通的方向点头微笑,属于十几岁少女的,小小的脸上露出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晚上好,先生。”
斯通正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个像女孩又像女人的人,不过她看起来也不需要他回复,转眼间女孩已经到了饭桌上,饭桌上,女孩显然对几道菜没胃口,她不喜欢的那几道菜瞬间被撤下去,后厨立刻开开火,马不停蹄地重新做女孩想要的食物。
女孩甚至不需要自己加菜,之前围着她打转的几个佣人已经不在,换了批新的人上来,他们分工明确,有的用筷子和刀叉夹菜喂她,有的负责用碎食机弄碎肉和菜,有的拿着纸巾擦去她不小心沾到的油渍和米粒,有的端着清洁口腔的道具等在后面。
斯通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幸好这时,陈清野下来了,他不耐烦地穿过一群围着他的人,不顾女孩呼唤哥哥都声音,头也不回地拉着斯通离开了这个明亮压抑,柔软而香气四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