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海涛声中的不朽身影
1279年3月19日,南海的春潮裹挟着铁锈味的海风,拍打着崖山(今广东江门新会区)的海岸。十余万宋军残部与十万军民蜷缩在临时搭建的行宫与战船中,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元军水师已封锁海湾三日,张弘范的招降书如雪片般落在宋军帅船上。
此时,左丞相陆秀夫正立于幼主赵昺的船头。他身着素色官服,腰间玉牌在风浪中撞出清脆声响。这位四十四岁的文臣,此刻目光如炬,望着远处被元军火炮击碎的宋军楼船,又低头看向怀中仅七岁的幼帝。海浪卷着碎木片扑上甲板,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护送益王赵昰出海时,自己跪在临安城破后的废墟上对太后杨淑妃说的话:“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
历史的吊诡在于,当陆秀夫说出这句话时,他或许并未想到,自己将成为南宋最后的“殉道者”。这场被后世称为“崖山之后无中华”的海战,最终以十万军民投海的悲壮落幕,而陆秀夫背负幼主跃入沧海的瞬间,定格了一个民族对“气节”的终极诠释。
一、天崩地坼:南宋末年的危局与陆秀夫的登场
1.山河破碎的时代背景
南宋的灭亡,是一场跨越百年的慢性崩溃。自1234年蒙古灭金后,铁木真之孙忽必烈便将目光投向南方。1267年,忽必烈采纳刘整“先攻襄阳”的建议,以十年时间围困襄阳(今湖北襄阳)。1273年,襄阳守将吕文焕开城投降,长江防线门户洞开。元军顺江而下,1275年,名将伯颜率二十万大军攻克建康(今南京),宋恭帝赵?投降;1276年,元军兵临临安(今杭州)城下,谢太后携五岁的宋恭帝献国玺出降。
此时的南宋,并非毫无抵抗之力。自1271年忽必烈建立元朝以来,南宋残余势力在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等人的辅佐下,先后拥立益王赵昰(shi)、卫王赵昺(bing)为帝,退守福建、广东沿海,史称“行朝”(流动朝廷)。但正如《续资治通鉴》所载:“宋之亡,非兵不足,乃政先腐败耳。”贾似道当权时“隐匿军情,粉饰太平”,导致襄樊失守;临安降后,南宋宗室与文臣的党争从未停歇——陈宜中与张世杰因用人问题多次争执,甚至一度弃军而逃。
2.陆秀夫的早年与品格底色
陆秀夫,字君实,1236年出生于楚州盐城(今江苏盐城)的一个普通盐民家庭。《宋史·陆秀夫传》载其“稍长,从其乡人孟先生学,孟之徒恒百余,独指秀夫曰:‘此非凡儿也。’”少年时期的陆秀夫便以“廉静谦和”闻名,读书时“昼夜苦学,志于事功”。1256年,21岁的他与文天祥同科进士及第,主考官王应麟读其策论,称“忠肝如铁石”,特奏为“进士第三人”(探花)。
初入仕途的陆秀夫,历任建康府司农寺丞、宗正寺簿等职,虽官职不高,却以“刚直敢言”着称。1275年,元军破建康,陆秀夫随左丞相赵葵南撤至婺州(今浙江金华)。此时南宋朝廷已迁至福州,益王赵昰即位,是为宋端宗。陆秀夫冒死穿越元军封锁线,投奔行朝,被任命为礼部侍郎。
真正让陆秀夫跻身核心决策层的,是1276年的“温州事件”。当年三月,元军追击至温州,宋端宗赵昰欲乘船逃亡海外,群臣多劝其“暂避锋芒”,唯有陆秀夫跪奏:“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岂可效匹夫之勇弃社稷于不顾?”他联合张世杰(南宋抗元名将)力排众议,拥立赵昰登船出海,自己则“日侍帝侧,执笏立朝,未尝少懈”。
《宋季忠义录》记载,陆秀夫“性沉静,遇事不苟,每议事,必反复开陈,务求至当”。这种“沉静”并非怯懦,而是历经家国剧变后的清醒——他深知,南宋的存续已非依赖军事优势,而是需要一种“宁为玉碎”的精神凝聚力。
二、 孤臣孽子:行朝最后的支柱
1.颠沛流离中的责任担当
从1276年到1278年,行朝的足迹遍布东南沿海:福州→泉州→潮州→秀山(今珠海)→碙洲(今湛江硇洲岛)。这段“海上流亡”的岁月,被后世史家称为“南宋最后的抗争”。
在泉州,陆秀夫遭遇了一场信任危机。当时,泉州市舶司提举蒲寿庚(阿拉伯裔富商)表面归附行朝,暗中却勾结元军,屠杀南宋宗室与士大夫数千人。陆秀夫得知后,冒死闯入蒲寿庚府邸质问:“汝受宋恩厚,今反噬主,何面目见天下士?”蒲寿庚闭门不纳,反将陆秀夫的随从杀害。此事虽未扭转局势,却让行朝君臣看清了“地方势力”的不可靠,也坚定了陆秀夫“唯以忠义立国”的信念。
1277年,宋端宗赵昰因长期颠簸染病身亡,年仅11岁。群龙无首之际,陆秀夫与张世杰力排“拥立长君”的建议,拥立7岁的卫王赵昺为帝,改元“祥兴”。《宋史》载:“秀夫曰:‘度宗皇帝一子尚在,将焉置之?古人有以一旅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具,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为国耶?’”这段话,道尽了陆秀夫的孤勇——他明知南宋已如风中残烛,却仍要以“一旅”之力延续国祚。
2.崖山:最后的抗元堡垒
1278年,行朝退守碙洲。此时,元军已派张弘范(张柔之子,降将)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率水陆大军二十万南下追击。陆秀夫与张世杰商议后,决定放弃海上游击,选择崖山作为最后据点。
为何选择崖山?《崖山志》记载:“崖山在大海中,两山对峙,势如天险,外有奇石可守,内有港湾可泊舟。”更关键的是,崖山背靠大陆,便于从广东、福建等地征集粮草与兵源。然而,这一决策也存在致命隐患:元军水师擅长海战,而宋军的楼船体积庞大、机动性差,一旦被围,难以突围。
抵达崖山后,陆秀夫主持朝政,张世杰负责军事。他们迅速修筑宫室、铸造兵器,并招募当地渔民为向导。此时的行朝,虽“疆土日蹙,兵甲益弱”,却仍维持着基本的秩序:文臣每日早朝,讨论军政;士兵操练战船,修补甲胄;百姓则“耕海为田,织网为生”。正如文天祥在《正气歌》中所写:“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这种“绝境中的坚守”,正是陆秀夫所追求的“士大夫之节”。
然而,内部的裂痕始终存在。陈宜中因与张世杰不和,竟于1278年底擅自乘船逃往占城(今越南),留下“吾不去,恐为敌所执”的借口。陆秀夫得知后,派人追至海中,却只带回陈宜中的书信:“国事至此,非一人之力可回,宜早图后路。”陆秀夫将信撕得粉碎,对左右说:“陈宜中去矣,然国不可无主,吾当与陛下共存亡。”
三、 义不苟生:崖海悲歌中的千古绝唱
1.崖山海战的惨烈经过
1279年1月,张弘范率元军水师抵达崖山海域。他采用“围点打援”战术,先用火炮轰击宋军楼船,切断其与陆地的联系;又命水军“以小船载茅草,灌油点燃,乘风冲击宋军连环船阵”。宋军的楼船虽以铁索相连,形成“海上堡垒”,却因缺乏机动性,沦为活靶。
陆秀夫亲自督战,命士兵“裂衣为旗,书‘宋’字于上”,插满每艘战船;又组织“敢死队”乘小船突袭元军,但因寡不敌众,大多战死。《宋史·张世杰传》载:“战至日暮,宋师大溃,世杰收兵登岸,秀夫曰:‘陛下不可再辱,宜早为计。’”
此时的崖山,已成一片火海。宋军的粮食、淡水早已耗尽,士兵们啃食树皮、嚼食甲胄上的皮革,仍高呼“杀贼”。陆秀夫望着遍体鳞伤的幼主赵昺,泪如雨下。他知道,所谓“背水一战”,不过是“困兽之斗”——元军已封锁所有退路,即便突围,也无法保护幼主周全。
2.背负幼主,投海明志
3月19日清晨,元军发动总攻。张弘范命万户张弘正率精锐舰队直扑宋军中军。陆秀夫见大势已去,先驱妻子投海,随后回到幼主身边。据《续资治通鉴》记载:“秀夫衣冠俨然,从容谓帝曰:‘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佑皇帝(宋恭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说罢,他解下玉带,将幼主背在背上,纵身跃入大海。
这一跃,惊起千重浪。《崖山志》载:“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元军统帅张弘范虽为胜利者,却在庆功宴上对部下感叹:“宋之亡,非兵不强,乃士气先夺耳。”他命人在崖山刻石记功:“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然而,到了明代,当地百姓愤而凿去“镇国大将军张弘范”数字,改为“宋丞相陆秀夫死于此”,以彰其节。
四、 史笔千钧:后世对陆秀夫的评价与精神传承
1.同时代的见证与铭记
陆秀夫殉国的消息传开后,行朝残余势力与民间百姓自发哀悼。文天祥虽未亲历崖山,却在被俘后写下《哭崖山》一诗:“六龙失御天倾地,孙子成仁家扫地。陈宜中辈不足数,陆秀夫乎真丈夫!”诗中称陆秀夫为“真丈夫”,正是对其“舍生取义”的最高赞誉。
元人对陆秀夫的态度则复杂得多。张弘范虽刻石自夸,却在私下对幕僚说:“秀夫抱帝投海,义也。吾虽灭宋,然不能灭其节。”后来,元廷修《宋史》,脱脱等史官在《陆秀夫传》中写道:“秀夫才思清丽,一时文人少能及之。然其立朝,正笏立朝,未尝少屈,其忠义性也。”这种客观评价,体现了史家对“气节”的尊重。
2.历史长河中的精神坐标
明清以降,陆秀夫的地位被进一步抬升。明代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在《东林会约》中将其与文天祥并列,称“二公之节,照耀汗青”;清初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评价:“陆秀夫之死,非独为宋也,为中国三百年之礼义也。”他认为,陆秀夫的殉国,维护了“士不可不弘毅”的文化传统。
民间对陆秀夫的纪念更为热烈。崖山至今保留着“陆丞相祠”,始建于明代,历代均有修缮。祠内楹联写道:“一代忠魂沉碧海,千秋浩气贯苍穹。”潮汕、闽南等地还将陆秀夫的事迹编入乡土教材,称其为“潮汕人的精神偶像”——这种地域文化的认同,恰恰说明陆秀夫的“气节”已超越朝代,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精神财富。
3.现代启示:气节的当代价值
在全球化与多元价值观的今天,陆秀夫的“义不苟生”是否仍有意义?答案是肯定的。他的选择,并非愚忠于某个王朝,而是对文明道统的坚守——正如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所言:“中国历史之所以能绵延数千年,正因有无数‘士’以生命守护文化命脉。”
这种精神,在近代中国得到了延续。抗日战争时期,无数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宁死不当亡国奴”,与陆秀夫“义不苟生”的选择一脉相承;当代学者在面对西方文化冲击时,坚持“文化自信”,倡导“守正创新”,本质上也是对“气节”的现代诠释。
五、崖海长存浩然气
站在今天的崖山古战场上,海风依旧呼啸,当年的战船早已化为海底的泥沙,唯有“陆秀夫负帝投海处”的纪念碑,在阳光下泛着青铜的光泽。七百多年前,陆秀夫用生命诠释了什么是“士之节气”;七百多年后,他的精神依然在提醒我们:一个民族的强大,不仅在于经济的繁荣、武力的强盛,更在于文化的自信与精神的坚守。
正如崖山海域的潮水,涨落有时,却从未停止奔涌。陆秀夫的气节,正是这潮水中永不消散的浪花,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在民族危亡之际,选择“义不苟生”,守护文明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