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雪松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
晋阳寒食地,故国白云深。
并州。
太原郡。
山外,山峦,连山峰。
太行山险峻,是中原民族中路的天然屏障,
可这屏障里的赵民,却一直过着苦寒的生活。
汾河之畔。
今日太原节度府,所有的下人都很忙碌,
黑衣管家在四处骂人,要求把每一个地方都打扫干净。
老爷说了,今个要是丢脸,他小命就没了。
可他小命没了之前,会拉几个当垫背。
冬寒已至,霜气结冰,
这种天气打扫庭院,还特么是如此巨大的太原府,其难度可想而知。
“哎呀……忘了,秀宁啊,父亲要你准备什么来着?”
“林檎,最好的林檎。”身覆官服,太原实际管理者丁秀宁小声的提醒父亲。
“对对,你瞧瞧这记性,走着,让皇帝来了,尝尝晋阳一带的特产。”
林檎果就是古苹果。
汾河地区,因昼夜温差大、光照充足,所以林檎果尤为适合,
此果在太原地区着色好、糖分高、口感脆甜。
过去,太原人只是把林檎树当野树养,但赵人崛起的这十几年。
林檎树已经成为了太原重要的经济作物,其林檎酒早已贩运到西域、江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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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始五年,十二月上旬。
太原南城门,人流似海,层层叠叠,拥挤不止。
今日,几乎所有的太原人都过来瞧稀罕了。
大赵皇帝陛下,竟然要过太原。
在并州地区,赵帝周云一直都是传说中的人物,乃是整个并州人的骄傲。
当年,铁力可汗的狼骑南下,
太原城被围半年。
岁大饥,人相食,丁户十不存一。
可最终,北疆武川集团从背后袭击突厥人,解了太原危机,
事后更是送来了截取突厥人的部分物资,让太原子民渡过了最危难的日子。
太原地区上百万人,是绝对拥戴赵帝周云的,
如果硬说有遗憾,那就是丁家娘娘没个皇子。
否则,这天下,还能轮得到别人,老晋人说什么也得抢一抢啊。
城门路,随着太原赵民山呼海啸的呐喊,
一支雄壮至极的骑兵,缓缓进入太原城。
此军马匹多为北马或西域马,甲胄幽寒,骑盾长槊,强弓劲弩,肃杀之威,震撼人心。
不愧是皇帝精锐,
他们比起太原精锐,不仅多一分硕大,更强了一分气势。
可随着朱红旗帜连绵的骑兵队伍渐渐进城,
百姓们不禁呢喃嘀咕起来,
因为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那个传说中,跨马阿流斯,阵斩高句丽神将、梁国第一勇士的大赵皇帝。
只是,这些疑惑,很快就被后方的骚乱冲淡了。
大赵皇帝的队伍,有宫娥在撒铜板、撒糖了。
小孩子们疯狂了起来,到处乱窜,挨着马匹就去捡,一时间,城门大街热闹喜庆,欢笑声不断。
其实,所有人没注意。
方才,骑兵队伍中,一辆华贵的黑檀木大车里,
虚弱的赵国皇帝周云,就在注目太原的风土生活。
从百姓的面貌来看,太原节度府的任务完成的很出色。
“那当然啊,这可丁家妹妹的东西,自家的地盘,谁不珍惜啊。”
李贞一边用干净的热毛巾给周云擦拭脸颊和手,一边调侃太原丁家真是会捡便宜,
“当年,他们一个要灭亡的节度使,若不是傍上你赵王这条大船,早就沉了。”
“哼哼,如今还成了气候。这赵国哪家皇帝登基,也不可能无视他们。”
当时,在魏州战场,扬重楼送的竹简,已经被皇帝摸得发亮了。
最近这段时间,
李贞看见周郎废寝忘食,一直在思索竹简上的事。
贞娘子只是偶尔看一眼,便觉得可笑,
这……这是该是人想的问题?
‘世家大族之所得千倍于庶民,即使这家宗族良善,恩泽麾下农户。’
‘可长此以往,贫富之差,日渐恐怖,祸乱自生……’
类似的还有很多,勤快的人、智慧的人、拥有巨大贡献的人,总之李贞看的是一个头两个头,完全不能理解。
前方,太原节度府的大门快到了。
李贞见此,小心的把扬重楼的三卷旧竹简,跟周郎执笔写的第四卷一起收好。
奢华雄浑的太原节度府正门前,
老迈的丁宏度佝偻着身子,在丁秀宁的陪同下,望眼欲穿多时了。
见皇帝车驾到来,丁宏度开心极了,
他手舞足蹈,笑呵呵的来给皇帝搬下马的凳子。
“父亲这两年,特别好客,有老朋友来,都很兴奋。”
气氛有些尴尬。
身覆官服,一身男装的丁秀宁,替丁宏度的僭越,解释了一番。
只是,丁秀宁在说话的时候,不禁心头一颤。
那年罗浮山,惊鸿一瞥。
周云、项济力战突厥六十万大军,那是何等英雄气魄。
如今,面前的竟然是个身体枯瘦的中年皇帝了。
这要是等会妹妹丁秀青看见,怎么接受的了?
太原节度府,
七进的大院里,两侧站满了家丁、族人。
随着太原力量的提升,近年来家族冒出不少武力强悍之辈。
不少并州无敌手的年轻人,自信满满,认为天下大可去。
可当他们看见秦寄、成霜等人后,便羞愧的低下了头颅。
那股威势,他们望尘莫及。山外有山,强中更有强中手。
古人待客,最高的乃是盛大家宴。
今日皇帝来,家宴自是摆到了最高规格。
来来往往的家丁奴仆端来各种菜肴,热腾腾的晋州美食,被送到尊贵的客人宴台。
人群中间,太原节度使请来了城内最好的戏班子跟舞楼班子,让皇帝跟贞妃感受太原人的热情。
可偌大的花园里,琴瑟古钟的乐声里,
让丁秀宁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丁秀青见到周云的第一眼,就抱着皇帝失声痛哭,
随后二话不说,在汾河、清河都拉不住的情况下,当场给了李贞两个大耳光。
家宴前座,
丁秀青一身气血爆发,指着被高佳人、龙也护住的李贞,怒喝道,
“早知道你们两个疯子这样害皇帝,本将岂能离开幽州,让你们乱来?”
面对责骂,李贞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颅,默默垂泪。
宴会的场面一时间很难看。
不过,丁秀宁是个人精。
她不可能让秀青把三皇子势力得罪惨了,
毕竟,现在大局还有变化,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
“啊……啊。”曾经搅动风云的丁宏度,已经是个半糊涂老头了,他说话有些扯口,
在秀宁敲了他后辈一下后,他立刻热情的对着皇帝周云道,
“吃林檎啊,陛下,林檎好吃。这在外面都没有,是咱们太原最好的几株。”
“哈哈,好,朕好好尝尝。”
“秀青,坐下吧。贞儿,你也坐。”
虚弱的周云就像老节度使一样,似乎再没有了曾经的权威,
但在他的话语下,丁秀青跟李贞都坐在他身旁,虽不愿沟通,但也没了方才的争吵。
家宴中,
丁秀青始终拉着周云的手,伤心的询问广衡、王焱,有没有办法渡接她的武者气血。
可这等神仙手段,他们又怎么可能有。
“陛下,我跟你说,现在太原这帮人都不听我的了……”身旁,丁宏度越活越回去了。
很多事,他不记得了。
但他始终记得周云,在太原城死了几十万人的情况下,第一个送来粮食。
这份恩情,这份感动,这份大仁大勇,丁宏度记了一辈子。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丁宏度就坚定的支持武川雄主了。
要不是家族利益庞大,很多事情也不是他一言而定,他早就投了赵王。
“哈哈……他们都听丁浑的了?”跟老头聊的开心,周云忍不住笑着调侃。
“可不是嘛。”佝偻的丁宏度气的吹胡子瞪眼,一拍大腿道,
“丁浑多蠢呢,丁浑也能算个人物……他有那个能力吗?”
“就那蠢货现在说话比我有用,陛下说我气不气?”
“她姐姐秀宁还……还比不过他,今后这太原,陛下,您说我能放心吗?”
“父亲!!”身旁,丁秀宁见节度使又犯糊涂了,不禁开口提醒。
英雄迟暮。
英雄迟暮啊!
太原宴会上的歌舞,
充斥着一股西北人的豪迈,那是苦寒之地,长年兵戈所养成的韵味。
宴台前方,
赵帝周云拍着丁宏度的瘦弱的肩膀,无奈的自嘲,
“哈哈哈,丁节度使,朕跟你啊,现在都是上个时代的人了。”
“过去,朕以为将来还有很远,还有很多日子。”
“可如今来看,日子太短了。短到朕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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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相逢,总有万般不舍。
因为见一次就少一次了。
丁秀青的马车上,老节度使糊里糊涂的搬上来好多东西。
“府里做的干食,路上用的胡饼,还有干面条……林檎,对林檎也带点。”
“父亲,这些平城还能没有吗?你老来这么多事干嘛。”
夕阳如幕,
染红了半边天空。
赵帝周云的大军,再次踏上了出城路。
长亭古道,故人别离。
“回去吧,丁将军。”
枯黄的树下,丁宏度口里冒着白气,木讷的向前挥手。
他不停的嘱托丁秀青要照顾好三个孙女,
别让她们受寒,小时候害病,有可能就是一辈子。
檀木帝车,在数千铁甲的簇拥下,‘嘎叽嘎叽’渐渐远去。
马车上,周云同丁秀青、李贞一起,默默的望着太原节度使消失在山的尽头。
遥想当年,出征吐谷浑的大将军,与霍守镇争雄的人物是何等风采。
可如今,老来也不过是糟老头子了。
“天边归雁披残霞,将军在何方?”
“秀青,走吧。咱们回平城,那里该交给你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