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落两侧,城门开。士卒蹬身飞抢,竟半分不理会沈安若的豪言。任她沈安若是镇北王妃也好,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也罢,都绝没城上抛撒下的馒头和菜包香。尽管如此,沈安若还是扬起了凌霄铁枪,亲率二十万重甲铁骑杀了出去。待到其后的十八万重甲盾刀兵在天瑙城外扩开阵型,他们已然超出了正疯抢食物的士卒三丈之远。城上的顾念见状,不禁唏嘘——他原以为三十八万镇北军会受阻,没曾想竟能轻易出得城去。城下那二十万大襄士卒发疯般拥向两侧,亦发疯般抢夺着食物。他们真已悲催到这份上了吗?——不顾同袍死,只求自己生;果断弃下昔日荣耀,只为能填饱肚子。或许,这便是世俗真相——人在忍受饥饿时,还不如动物;人在饿着肚子时,也断不会讲什么仁义礼智。他们如同回到了原始部族,只要能有一口吃的,便就会屈服;为了一口吃的,便会赠妻卖女,谄媚苟活。人吃人的世道,古已有之。可当这一幕就在眼前上演,且还毫无遮盖掩饰得发生着,就连顾念也不忍直视。要知道,他们可是威名远扬的镇西军战士——没有上过战场的兵,算不上真正的战士,但,上过战场的战士却又惧怕着次次拼命。拼命,是唯能活命的方式,可次次拼命就不免使人渐失自信。这就好比只需呐喊一声,便就能越过沟壑。可当无数条沟壑摆在眼前时,又要呐喊上多少声呢?——在次次声嘶力竭的呐喊下,没人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没人敢确定自己会不会死在下一条沟壑中...确切地说,使他们丧失掉勇气的并不是所谓的沟壑,而是看不到任何希望。——是的,看不到希望...——在现实生活中总能听到长者劝诫:做人不要太过,做事不要太绝。其意也是要留给他人一条生路,生路亦是希望。有时,我们自己又何尝不需要希望...——凡是无路可退之事,也是断绝掉所有希望的事;连希望都没了,自然也无法再迎来逆转。所以,有些人一出手,便会将事做成死局。并非他残酷,反倒是他极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自己终会心软。然,能将事做成死局的人,并不意味着整段人生要面临失败,他只是堵住了某种可能的突破口,亦不允许某种可能出现。但,城下的二十万大襄士卒却不同,他们早已成了孤魂野鬼,也早已成了无根浮萍。这或许也能解释得通,他们为何会受庞博然蛊惑,甘愿随其迎战北戎大军的原因。说白了,还是没有归属感。自镇西军主帅曹杰逾身死后,他们便如没了爹娘的孩子。沈安若虽将他们带来了北疆,可北疆于他们而言,终究陌生了些。他们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再次找回昔日荣耀,偏偏庞博然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渴望,只要能战胜北戎大军便就能完全摆脱掉依附镇北军的命运,亦能再次与镇北军平起平坐。——他们没有错,错的只是“爹娘”早死,成了无人理睬的“孤儿”。所以,沈安若走出天瑙城之刻,无论言出再多豪言壮语,都无法抹平他们成为“孤儿”的创伤。——若能抹平,又何须追随庞博然?——他庞博然又算是什么东西?就如此值得二十万镇西军信服吗?——不,他们不过是寻到了一处突破口,庞博然也不过是借用了他们不想寄人篱下的执念。可现在,他们已然开始唾弃自己,甚至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一种耻辱。因为,足以代表镇西军的“曹”字军旗,已夹杂着猎猎风声出现在了天瑙城下——方莫与杜芸卿已率领十万镇西军前来支援。方莫接任镇西军主帅后,竟没更换掉“曹”字军旗;军旗上本该改成“方”字,没人知道为何还要继续沿用“曹”字。方莫与杜芸卿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原二十万镇西军,就好似压根和她们无关系,也好似完全能理解原二十万镇西军争抢食物的行为。她们眸中没有高高在上的蔑视,更没有半分瞧不起,就是一种像看陌生人一般得极淡的眼神。可这眼神却足以令原二十万镇西军无地自容。直到镇西军副将燕朔锋骑着高头大马走出,用那动容到足以滚烫心海的眸光凝注向原二十万镇西军后,原二十万镇西军才逐渐停下了争抢。他们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中的馒头和包子,馒头和包子也在他们的拳头中挤压成线,炸开于虎口和小指两侧...紧接着,他们开始哽咽,哽咽中亦不断吐出着口中的吃食。燕朔锋没有说话。或许,要说的话已哽在喉间,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然,片刻后他还是喝出了军令,“镇西军的将士们!今日,就让北戎人好生瞧瞧我镇西军的实力!”“杀!杀!杀!”十万镇西军将士上下挥枪,喊杀声震彻云霄,也彻底震碎了原二十万镇西军仅剩的尊严。——很多人一定认为:原二十万镇西军都到这份上了,哪还有半分尊严?——其实不然,乞讨之人不见得毫无尊严,战败之将也不见得毫无底气。——只因,上天实在给予人们太多选择,乞讨之人尚能乞讨,战败之将尚未弯腰,就证明还有他们真正在乎的事物存在。人不过一死,有时死,恰又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弟兄们只需全力一战,切不可过于激进。”方莫开口声弱语柔,与那燕朔锋相比竟完全失了气势,“传本帅军令,凡我镇西军将士不可有一人脱离主队,进则同进,退则同退!”他突得提高声喉,甚是威严地看向燕朔锋,“燕副将听令!待会儿由你率领弟兄们冲杀,务必稳扎稳打,不必顾及本帅与芸卿!”“末将...末将...”燕朔锋紧眉迟疑,眸光闪动,“元帅...您这是要与夫人独自去救镇北王妃吗?可您毕竟是镇西军主帅,战场之上又哪有将士不护主帅的道理?”方莫含笑摇头,缓缓望向黄沙席卷处,那是镇北军与北戎大军交战之地,亦是人间炼狱的所在,“吾既是镇西军主帅,你就当奉命行事,否则,本帅不介意先斩下你的头颅,以正军规!”燕朔锋满脸不情愿地拱手慢抬,“末将,领命。”方莫开怀一笑,拔出腰间佩剑,“众将士们,但愿我们都能成为大襄的英雄!将士们,随本帅杀尽北戎狼崽子!”十万镇西军已奔向沙场,原二十万镇西军还停留在原地。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算是镇西军的一员,可赶赴沙场的那十万镇西军却皆是他们的“亲人”。渐渐的,他们的“亲人”已没入了黄沙中,这便是镇西军的速度!镇西军的效率!又过了没多久,原本处于最末端的十八万镇北军刀盾兵也不见了身影,只是远处的黄沙更浓更烈。不过,他们还是能依稀瞧见镇北军的英姿——那是一群少年,由小川率领的镇北军少年营。镇北军少年营挥舞长枪的姿态实在笨拙,他们的身体也算不上灵敏。好在,他们所面对的皆是北戎残兵,被先头大军吓破胆的北戎残兵。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一刻也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没体验过死里求生,但,他们的喊杀声却是那般得刺耳。于原二十万镇西军而言,这喊杀声当然是刺耳的。只因,他们已甚感不堪——镇北军少年营的小子们有多勇猛,他们就觉得自己有多懦弱。——那些半大的孩子冲锋时赤红着眼,咬碎牙齿般得嘶吼,仿佛不知生死为何物。但,他们知道,这些小子们必会经历一场彻头彻尾的改变——没经历过的人,绝不会意识到“刀剑无眼”有多写实;别说刀剑了,就单说铺天盖地的箭雨就绝不长眼,被射中者会瞬间倒下,被射穿头颅者亦比比皆是。箭矢破空的尖啸、铁器撞甲的闷响、垂死者短促的哀鸣,都会在某一刻不停地撕扯着耳膜。被射中腿脚、臂膀的人,已然算得上幸运;最后能拖着残躯回来,便是万幸。更多的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永远陷进血泥之中...现实永远是苍白无力的,能返回营帐的伤兵也绝不是最悲惨的结局,而是一定意义上的胜利者。若能恢复伤势重新站起,亦可算得上是英雄。——世人总以为重头再来是件极其简单的事,却不知若想重头再来必要先认识到自己已“死”过一次。“死”,不是一个冰冷的字眼,而是彻底告别过往的重生。——之前所在乎的,都会化为泡影;之前所恐惧的,皆会成为虚无。——他们不会再计较个人得失和身体上的不适,只要拎起刀枪,他们就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活下来。——很多人记不得自己的战功,很多人也会淡忘掉身上的疤痕,直到有一天他们成了副将、成了将军,才会赫然觉醒到原来自己已走了一段很远很远的路。在穿上最初梦寐以求的将军铠甲时,他们才有多余的时间去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结痂。结痂有多硬,他们的身体就会有多硬;结痂有多明显,他们的心就会有多无情。这也是为何很多新兵初上战场会瞬间崩溃的原因——现实与想象出入太大,想要活下来亦会成为一种奢侈。前一瞬还在喘气的同伴,后一瞬就成了绊脚的尸首。——他们会不知疲倦地战斗,没完没了地战斗,只要能坚持下来,他们就会成为受人敬仰的英雄。——坚持不下来的人,也绝无退路,必会被敌人砍下头颅。战争就是这样,只要稍有胆怯便会送命;只要在气势上输一分,便会有去无回。军功这东西,怕也是这世上最造不了假的;纵使被人夺走了功劳,也能在激战中次次保下性命。“明珠蒙尘”这种事在军中是不会持续太久的,因为战争太需要战神和杀神,即便再贪婪无道的将帅也必会想尽办法稳住军中的精神支柱。可悲的是,原二十万镇西军士卒身上并不缺少结痂,他们本就是获得重生的人。眼下却被一场饥饿彻底抹掉了身上的所有荣耀和无畏,甚至连一个新兵都不如。今日,他们已在镇北军和沈安若面前丢尽颜面,丢的是镇西军的脸面,更是曹杰逾的威名。没人会刻意记下他们每一人的名字,但,他们只要还穿着镇西军的甲胄,就永远代表着镇西军。想来,已有很多人对他们连连叹息,失望摇头,并带上一句:镇西军早已不是原来的镇西军了...可,真是这样吗?——镇西军何曾换掉过原班人马,又何曾被他人替代过...——从始至终都是同一批人,曹杰逾元帅尚在时是,如今亦是。——既然从未改变,又怎能容忍诋毁?何况,方莫已率领十万镇西军赶来;难道,他们不该与自己的“亲人”携手痛击敌军吗?人这一生,若只为手中能有馒头和包子果腹,那他娘的还当什么兵?只需在家耕得几亩田,不仅能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收成好的话还能有余粮。很多时候,现实就是一面镜子,可以清楚的照出所有结果。——吃食可以买来、可以求来,更能夺来。但,镇西军的威名却买不来、求不来、夺不来!——难道,真要做个孬种,去抢夺顾念命人从城上抛撒下的食物吗?那些滚落脚边的干粮,此刻已像是烧红的炭块,不仅烫人,还足可烧掉一层脸皮。想到这里,原二十万镇西军中已有不少人将馒头和包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们悄然捡起长枪与弓弩,没有说出一句话,便先后朝黄沙深处奔去。随着冲杀的人越来越多,整整二十万士卒竟皆选择了赴死求义,还一度超越了十八万镇北军刀盾兵阵列,似非要在沈安若面前证明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