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坠地,青瓷迸裂如星。
碎片弹射,带着尖锐的呜咽,在死寂的空气中划出冰冷轨迹。
墨影与孤露垂目如石雕,气息沉入深渊,仿佛那碎裂声从未响起。
唯有沈安若——她的漠然,是暴风雨前冻结的海面...
那股压抑已久的戾气,并非骤然爆发,而是像熔岩终于冲破冰封的地壳,赫然喷涌。
——女人的戾气,多半深藏着痴怨。
——那是一种百炼钢化绕指柔后的寸寸崩裂,足可体无完肤,也足可毁灭一切。
世俗如千钧巨石,层层压在她们的脊梁上,时刻碾磨着她们的尊严与呼吸。
她们能忍下锥心刺骨的钝痛,能咽下穿肠腐骨的屈辱,但,当那根弦绷断之刻,便也再难回头。
——便是那九天惊雷、十殿阎罗,也休想再拽回她们半步!
——纵是千军万马,在她们面前也不过是纸糊的壁垒!
沈安若的眼眸,深不见底,如深渊在窥视,空洞且凛冽。
她怒摔茶盏后,便立身不言不动,墨影和孤露只能在她的凝视下从凳子上滑落身子,跪身沉默。
她已起了杀念,她能想到的也只有杀人,杀了墨影和孤露,甚至杀了所有人,最好能彻底毁灭掉这个世界!
这一刻,她已不再是人人敬仰的靖朔郡王,只因那层金线蟒袍、七珠冠冕,已重逾千斤,压得她几乎窒息。
——靖朔郡王的身份要求她威严,要求她宽仁,要求她永远端坐云端,俯视众生而不染尘埃。
可这副枷锁,如今正寸寸欲裂。
——墨影...孤露...这两张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脸,已然在不知不觉中覆上了冰冷的面具。
——两人垂下的眼帘...那刻意凝固的呼吸...都在彰显且放大着“欺骗”两字。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往往由最亲近的人递出,刀尖淬着名为“背叛”的剧毒。
——齐麟早已成了沈安若心尖上最柔软的血肉,如今却也成了剜割心房的钝刀。
——墨影...孤露...明明知晓齐麟的下落;她们从始至终都在掌控着一切,就是要光明正大地欺瞒、欺辱一个名为“沈安若”的傻女人!
——什么靖朔郡王...她不过是一个被至亲之人推入绝望深渊的小女子,她曾一度将她们视为亲人。
只可惜...只可惜她没有握上竖在桌侧的那柄剑,她不得不承认墨影和孤露赢了,且赢得彻底,也赢得足够精彩,只因她实在无法挥剑斩向她们...
“你们没有夫君...对,你们没有...自然也感受不到一个女人见不到丈夫的苦楚。我...不,是孤!孤乃靖朔郡王沈安若!孤真希望你们能孤独终老,永远都寻不到心中所爱!”
她说完这句话,便提剑离去,走得极其坚决,也走得潇洒凌厉...
以至于,匆匆赶来的柳霖霖和赵瑾睿轻声连唤着她,她都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究竟怎么了?我见楼下多名镇北军将士守着一只奇怪的手臂,便想上来询问一番,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因我...因我没能擒住断水流和姚天翔...”
孤露僵硬起身,毫无表情,就连说话也带着死人的气息,“柳姑娘多虑了,王妃已料到你无法寻到断水流和姚天翔的踪迹。是...是我和墨影惹王妃不快了...”
柳霖霖,惊眸,“你和墨影又怎会让安若不快呢...你们不是一直在护着安若嘛...你们之间又没有什么难解的恩怨,怎就能闹成这样呢?”
墨影,微颤道:“以前的确没有难解的恩怨,但现在有了...”
“什么恩怨?”柳霖霖连忙追问,“有多难解?”
孤露,冷冷回道:“不知道...大概就是我们姐妹俩一声不响的将瑾睿公子给藏了起来,使得你终日不得见,且还长期隐瞒着这一事实...”
柳霖霖,怔眸,“这都什么和什么呀?”
突然,她又锁紧眉头,“难不成...你们说的是齐麟?”
“我大哥?!”赵瑾睿听到齐麟的名字,更是一脸茫然,他不禁向前走了两步,接着呆滞道:“我大哥...不是...不是战死在了遏摩国吗?”
墨影和孤露不言,赵瑾睿又骤然跳起,他是真的急了,且还急不可耐,“今日,你们必须给我说清楚,就算你们是大哥身边的女将,我也绝不会放你们俩离开!”
他已紧紧抓住孤露的臂膀,如“擒龙手”死扣着,“你们应当知道,大哥在我这儿永远排第一位,我绝不允许就这般不清不楚的!”
“怪不得...怪不得大嫂会震怒,我都恨不得将你们俩绑到皇城司内痛打一顿!你们这不就是欺负人吗?!”
墨影,讥诮一笑,“我们欺负人?真不知何时...听命行事也成了欺负人了...”
“还有...我还真不知王爷到底是不是瑾睿公子您的大哥,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少能耐,难道您一点都不清楚吗?你果真愿信他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遏摩国境内吗?”
“瑾睿公子,你不该难为我和孤露。我和孤露生来就是齐家人,只会死守住齐家的秘密,而王爷的话亦是我和孤露必须要遵从的。”
赵瑾睿更来劲了,怒不可遏道:“可你们却连大嫂都要瞒!如今,我只问你们一句话——我大哥现下究竟在哪里?!”
孤露赫然发力,给赵瑾睿来个过肩摔,俯视道:“若,王妃因此杀了我和墨影,我们会伸长了脖子任凭王妃落刀。而你...恐怕还没资格与我和墨影这般说话!”
赵瑾睿仰身而落的动静很大,大到如巨石落地,连茶楼伙计都不忍直视。
但,他却没了反击的机会,就算破口大骂也无了对象。
只因,墨影和孤露已跃出窗台,并命楼下的镇北军带走了董锐遗落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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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墙萧萧,这是一种沉淀了百年风霜的暗红,厚重如凝固的血,斑驳处又似未愈的疮。
墙极高,仰头望去,几乎要折断了脖颈,可真的极限上望后又是被宫墙割成两段的灰白天穹。
墙根下,青石铺就的甬道狭长而幽深,像是被困在二维空间里,且只能前后移动,只因路宽不过百尺。
若想走入这条甬道还非要从宫门前经过,当然这里也不是谁不谁都能来到。
守宫门的禁军自然识得沈安若,只是张望了一眼,便已然心照不宣。
而这条甬道,又不像是真正的甬道。
怎么说呢,《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甬道是指楼房之间有棚顶的通道。
既是有棚顶的通道,那也通常会和墓道联想在一块。
其实呢,在军事上还有一种依靠地形,临时搭建而成的道路,主要供车马往来,也是没有顶棚的便捷通道。
然,就沈安若眼前的甬道而言,两侧并非是木珊栏筑成的墙,反倒是两堵宫墙。
只是,最里面真正的宫墙要高些,外面单独存在的那堵宫墙要矮些。
至于,矮到什么程度——疾跑借力蹬墙可翻越。
这就很显然了,外墙并不是用来防御的,更像是要将一条甬道夹在中间而刻意修筑的。
沈安若不知这条甬道有多长,想必皇宫纵向宽度有多宽,那这条甬道自然也有多长吧...
——路,还长;墙,依旧沉默如山。
唯留下沈安若那单调的脚步声,固执地敲打着久违的寂静...
这寂静当然是久违的,没有百姓能到达这里,也没任何一位官员会来这里闲逛。
但,这并不意味这条甬道没有过辉煌,单是平坦的青石就足够马车飞驰。
不知走了多久,沈安若竟赫然怔住了。
她并不是看到了什么怪异的人,也并非遇到了什么难以对付的高手,反倒是墙断了。
——对,你想的没错,就是外墙断了,真正的宫墙是不可能断的,只有尖锐的直角,这里已是宫墙的边缘。
断了,并不意味着危险,反倒又见禁军守卫。
沈安若下意识侧望,试图寻找着“锦绣楼”的阁顶。
待正眸之刻,她已能肯定此处便是那日飞出信鸽的地方了。
她本该早早发现此处正是东宫太子府,假如那日杜芸卿没有唤停她,她或许也早已和齐麟相见了...
连接太子府的道路已非天雀街,而是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路。
只是这小路只需望上一眼,便知正是通往凤鸣桥畔的那条道路。
或许,先帝有意将太子府建得离百姓的住宅近一些,也好使得太子多多了解百姓的生活。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从一定意义上讲,也是指所处的环境。
试想一下,假如从宫门进出,只会看到天雀街林立的商铺和繁盛的景象,绝看不到仅需铺一张布、蹲身便可叫卖的菜贩,更听不到百姓讨价还价的日常。
这条路的确比天雀街热闹,孩童似也多了不少,嬉戏声不绝于耳、十分热闹。
可,使沈安若始料未及的是,这条路上也有一堵墙,一堵无形的墙。
代替墙的是一门石牌坊,正面写着“风调雨顺”,反面写着“国泰民安”,云龙盘绕,石狮威严。
也恰是这门石牌坊将整条路阻隔成了两个世界,百姓好似无权越过石牌坊,不知是一向如此,还是近年来才成了这样。
沈安若自然在石牌坊内,她所看到的烟火气却也只属于石牌坊外,至于这石牌坊到底有什么说法或魔力,想来也不过是多了禁军守卫,百姓不敢造次罢了。
此处的禁军当然也识得沈安若,他们前后张望着,尽显无措。
——这也难怪,毕竟靖朔郡王的真容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不过,这也说明了一点,那便是此处的禁军和守宫门的禁军应是轮换制,否则,长期守在太子府前,又怎能识得沈安若真身呢...
——很多时候,画像是画像,真身是真身,就好比现实中的照片一样,看过照片,还真不一定能找到照片上的人,就算近在咫尺,也要反复打量一番。
沈安若不知太子府内住着何人,也想不出普天之下还有谁配得上这太子府。
但,可以确定的是,齐麟一定不会光明正大地住在里面。
不然,朝堂上下又怎会皆对镇北王战死一事深信不疑呢?
——既不住在地上,就定在地下。
可这地下...嗨~沈安若还真纳了闷,这要如何和禁军讲呢?
难不成,要直截了当地告诉禁军,她要去太子府地下一游吗?
——这不纯属扯淡嘛...
——可这也不算太扯呀,她也的确是要到太子府的地下呀...
甭管怎么说,先进去试试,真被人拦下了那就再说呗。
嗨!还真就奇了,想来是她靖朔郡王的身份真就到了塔尖了,进了太子府正门还真就无人敢拦她。
门前加上门侧共有八名禁军,那个各个呲牙带笑,笑得倒挺含蓄,好似丝毫没将自己当外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镇北军士卒呢,沈安若从他们眼前走过,可不都得笑一笑嘛。
然,他们应是忘了,沈安若这辈子怕是对禁军都不会有什么好感了,她娘宋锦儿那是活生生的被禁军捅了肚子的,即便冤有头债有主,国舅爷张显宁早已被诛,可刽子手毕竟是刽子手呀。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离了主人的狗,那就不是狗了吗?
——该是狗,还得是狗,只是不知这狗如今奉谁为主,是不是个狠角色了。
现在,太子府的正门沈安若倒是进了,可还有二门、三门呀。
此处无论怎么说,也是堂堂的东宫太子府,不进三道门还真就不一定能见到“太子”。
当然,现下也没什么太子,但,沈安若还是被人拦下了。
拦下沈安若的这人还挺客气,同样呲牙咧嘴,带着谄媚笑意。
——问题是这人是谁呀?
——不认识呀,人家沈安若咋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还真就认不出什么阿猫阿狗。
没一会儿,这人发话了,“敢问郡王爷来此...是有何事吗?”
——问的倒很含蓄,和他那脸上绽出的假笑恰成正比。
“敢问,将军是...”
沈安若既称对方是将军,那这人定是甲胄在身,威武不凡。
这人挺了挺腰板,倒也装上了,应是觉得自己还挺帅,“吾乃汉王萧勤,是这东宫太子府的侍卫统领。”
沈安若微怔了一下,不管咋说,人家也是王呀;甭管秦王、楚王、汉王的,既是王,那就是皇亲。
“孤...还真没听过有关于您的事,不知这太子府内现住着何人?”
萧勤抬指一“嘘”,还真就拉上了,拉的是沈安若的袖摆,两人到了二门一侧,“这...这不可说...只不过,若是郡王爷有何吩咐可以向本王直言,本王定会全力以赴。”
沈安若自然不信他,头一次见面也谈不上什么信不信的,索性侧了侧身子,端了端姿——袖摆不能一直被他拽着呀,这也不像回事儿不是。
“孤倒没什么事,只是从未来过此处,今日不知怎么...就恍恍惚惚地走来了...”
萧勤一听,心里那是一阵燥热,沈安若自是国色天香,不,应该用超神绝仙来形容她的容貌,萧勤只觉这不就是缘分嘛——要说之前,他是的确没机会,镇北王的王妃哪敢惹?谁惹了,还真非死不可。
可现在不一样了,镇北王没了,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就算腰板再硬、爵位再高,那也不还是个女人嘛。
——是女人就需要男人。
他萧勤也就是这样想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隐忍多年的屈辱极有可能会在沈安若的身上找到突破口。
不说别的,就单说北疆有六十三万大军,他萧勤只需领一半兵力,那也足够雄霸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