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三年二月末的风,已褪去了隆冬的凛冽,却仍带着几分料峭寒意,卷着枢密院衙署外的枯柳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顾廷熠裹紧了身上的素色锦袍,指尖因连日的虚弱泛着青白,每走一步都似要耗尽全身力气,可那双曾常年含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却不时闪露出精光。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今日这场与徐子建的会面,是他为妻女、为顾家布下的最后一步棋。
衙署内的炭盆烧得正旺,暖意却驱不散顾廷熠周身的沉郁。
他看着徐子建端坐于案后,紫色官袍上绣着的鸾鸟纹在烛火下泛着暗光,这位手握枢密院大权的北平郡王,脸上依旧是惯常的从容,只眼底深处藏着几分探究。
待衙役将茶盏奉上、躬身退下,顾廷熠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徐大人,屏退左右吧。某有一桩交易,要与大人谈。”
徐子建抬眸扫了他一眼,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边缘,半晌才淡淡道:“顾侯既有要事,便直言便是。徐某这里,还没藏着掖着的规矩。”
话虽如此,他还是抬手挥了挥,守在门外的亲卫立刻应声退远,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空气瞬间凝重起来。
顾廷熠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胸腔里的浊气尽数吐出,随即抬眼看向徐子建,一字一句道:“皇宫里的周淑妃,还有那位新晋的周才人,与康王府有勾结。尤其是那周怜儿,根本就是康王府安插在陛下身边的人。”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徐子建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眸色骤然沉了下去。
他放下茶盏,指节轻轻叩了叩案面,语气听不出喜怒:“顾侯这话,可有凭据?淑妃是陛下亲封,周才人更是近来宠眷正浓,这种诛心之言,可不是随口能说的。”
“凭据?”顾廷熠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自嘲,“前些日子相国寺祈福,康王世子与周盛雪在偏殿后巷私会,被内子邵氏瞧了个正着。”
那世子手里攥着的玉牌,刻着康王府的印记,周盛雪接过时的慌张模样,内子便是想忘也难。
后来某细想,那周怜儿生得与徐大人家的妹妹徐晴儿有七分相似,偏巧在陛下对徐晴儿旧情难忘时入宫——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徐子建的眉头拧得更紧,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他自然知道周怜儿的存在,也察觉陛下近来对探春苑的两位妃嫔过分上心,却没料到背后竟牵扯着康王府。
不过徐子建有着现代人的思维,对于康王,觊觎皇位并不意外!
毕竟这康王也姓赵嘛!
不想当皇帝的王爷,不是好王爷!
他抬眼看向顾廷熠,语气冷了几分:“顾侯既知晓此事,为何今日才说?又想要徐某做什么?”
顾廷熠却没急着回答,反而话锋一转,说起了不相干的往事:“徐大人有所不知,某幼时曾偷偷学过易经八卦。”
见徐子建面露诧异,他又缓缓补充,“那会儿总觉得自己天资尚可,想着窥得几分天机,日后也好护着顾家。”
可没成想,天机哪是那么好窥的?不过几年,气血便被反噬得厉害,身子骨也垮了。”
徐子建眼中的诧异更甚,他一直以为顾廷熠身子弱,是被小秦氏常年下毒所致,如今听这话,竟是另有隐情?
他沉声问道:“你继母给你喝的药,难道是假的?”
“药是真的,只不过没进我的肚子。”
顾廷熠轻轻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母亲身子弱,生我时便伤了根本,我自小就比旁人虚。”
继母那点心思,我早看透了,她送来的药,要么被我倒了,要么被我换了。
之所以不戳破,不过是为了顾家颜面——总不能让外人知道,宁远侯府的大郎,被自家继母谋害吧。”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似在回忆过往:“早年我算过一卦,说顾家会出一位天纵奇才,能带着顾家走出困局。”
后来见二郎顽劣,小秦氏又一个劲地捧杀他,我便知道,那奇才就是他。
可他性子桀骜,若是不管束着,迟早要闯大祸。
所以这些年,我在外人面前总装作打压他,实则是想护着他——顾家能依靠的,从来只有他一个。”
徐子建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带着几分催促:“顾侯说了这么多,该说说你的要求了。”
你把这些事告诉徐某,想要什么?”
顾廷熠这才收回目光,直直看向徐子建,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某只求徐大人一件事——若有朝一日,顾家和徐郡王走到生死相拼的地步,求大人饶我弟弟顾廷烨一命。”
“生死相拼?”徐子建猛地沉下脸,手掌重重拍在案上,茶盏里的茶水溅出几滴,“顾侯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四海升平,朝堂稳定,徐某与顾家无冤无仇,何来生死相拼一说?”
你莫不是病糊涂了,竟说这种胡话!”
他这话并非虚言。
他正筹谋着趁辽国内乱夺回云州,再寻机会灭掉西夏,这些都需要元丰帝的支持,若是朝堂动荡,他多年的谋划便会付诸东流。
顾廷熠这话,简直是在咒大周朝局不稳。
可顾廷熠却像是没看见他的怒意,依旧固执地往下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徐大人莫急着动怒。”
某再问你,陛下近来的身子,是不是越发虚了?”
见徐子建脸色一变,他又接着道,“陛下本就不算健壮,却日日留宿探春苑,被周盛雪和周怜儿缠着。”
那两个女人是康王府的人,她们会用什么手段,徐大人难道猜不到?
色欲迷人心,消金蚀骨,陛下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
“够了!”徐子建猛地打断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想起前几日在朝会上,元丰帝脸色苍白,连听奏时都忍不住咳嗽,当时只当是风寒,如今想来,怕是被这两个女人掏空了身子!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声音冷得像冰:“顾廷熠,你可知你说的是谋逆之言?陛下春秋鼎盛,岂容你这般妄议!”
“妄议?”顾廷熠惨然一笑,“某都快死了,还怕什么妄议?”
某只知道,若是陛下不在了,汴京城里有资格争皇位的,就只有康王府和禹州郡王府。
可我算的卦象,却是三龙戏珠——那第三条龙,就是徐大人你!”
他看着徐子建骤然紧缩的瞳孔,继续说道:“徐大人手握兵权,又深得军心,这些年为大周朝夺回了不少疆土。”
若是陛下驾崩,你手下的兄弟们,会甘心让你屈居康王或禹州郡王之下吗?
二郎向来支持禹州郡王,到时候,你们岂不是要刀兵相见?”
“顾廷熠,你在找死!”徐子建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杀意,掌风扫过案上的奏折,纸张散落一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顾廷熠竟看得如此透彻,连他自己都没敢深想的后路,竟被一个将死之人点破。
这种被人拿捏住把柄的感觉,让他怒火中烧。
可顾廷熠却丝毫不惧,反而缓缓起身,对着徐子建躬身行了一礼:“某知道,徐郡王若想杀我,易如反掌。”
可某今日说这些,不是为了要挟大人,只是想求大人看在某为您通风报信的份上,日后若真到了那一步,给顾家留一丝血脉,饶二郎一命。”
徐子建盯着他看了半晌,眸中的杀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复杂。
他知道顾廷熠说的是实话。
若元丰帝真有不测,朝堂必乱,他即便不想争,手下的人也不会答应。
他沉默良久,才冷冷道:“今日的话,徐某就当没听见。”
你若再敢对外提及半个字,徐某定让你死无全尸。”
顾廷熠知道,这已是徐子建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又躬身行了一礼:“多谢徐大人。下官告退。”
说罢,他转身慢慢走出衙署,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几分尘埃落定的轻松——他的目的,终究是达成了。
看着顾廷熠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徐子建猛地抬手,单手将书案上的坚硬的茶盏捏成无数块。
青瓷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格外刺耳,他盯着桌上的瓷片,眼底翻涌着怒意与忌惮。
顾廷熠太聪明了,也太狠了,连自己的生死都能拿来做筹码。
这样的人,若是活着,迟早是个隐患。
他攥紧拳头,心中暗道:以我的医术,原本可以救你一命,可你偏自作聪明,那就留你不得。
夜幕渐渐降临,宁远侯府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线下,往日里还算热闹的侯府,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顾廷熠被小厮搀扶着回到卧房,刚坐下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瞬间染了点点猩红。
邵氏见状,眼眶立刻红了,忙递上温水,声音哽咽:“夫君,你这身子……”
“无妨。”顾廷熠摆了摆手,接过温水漱了口,才缓缓道,“你去书房,把书桌最下层的那叠空白奏折拿来。某有东西要写。”
邵氏虽满心担忧,却也知道他向来有主见,便强忍着泪意,转身去了书房。
不多时,她捧着空白奏折回来,看着顾廷熠拿起笔,手腕因虚弱微微颤抖,却依旧一笔一划地写下字来。
那是一份请求将宁远侯府爵位传给二弟顾廷烨的奏折。
待写完最后一个字,顾廷熠放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奏折递给邵氏,语气郑重:“你收好这份奏折。”
等宫里派人来吊唁的时候,亲手交给内官总管刘瑾。
记住,一定要在人多的时候交,让所有人都知道。”
邵氏接过奏折,指尖微微颤抖,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夫君,你这是……”
“我时日无多了。”顾廷熠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病态的冰凉,“顾家其他人,靠不住。
继母小秦氏心思歹毒,四房五房只知索取,日后你和娴姐,能依靠的只有二郎和明兰。
这份奏折,既是给二郎铺路,也是给你们娘俩留条后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死后,葬礼一切从简,不必铺张。”
也别让娴姐太过伤心,告诉她,爹走得安心。
以后在顾家,多跟明兰亲近,少跟小秦氏和四房五房来往——她们迟早会惹出祸来。”
邵氏泣不成声,只能不停点头。
顾廷熠看着她,眼中满是不舍,却也带着几分放心。
他知道,有这份奏折在,二郎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小秦氏即便再不甘心,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当天夜里,宁远侯府的上空,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
顾廷熠在交代完所有后事后,终是没能熬过这个夜晚,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消息传到宫里时,元丰帝正在探春苑与周怜儿下棋,听闻顾廷熠病逝,他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吩咐内官总管刘瑾:“备些祭品,你亲自去宁远侯府吊唁。”
顾侯天资聪慧,就这么死了可惜了。”
刘瑾领旨,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侯府。
邵氏按照顾廷熠的吩咐,在一众宾客和族人的注视下,将那份请求传位的奏折递了上去,声音带着哭腔:“这是先夫临终前写下的奏折,他说,宁远侯府的爵位,理应传给二弟顾廷烨。”
还请刘总管代为呈给陛下。”
在场的人瞬间哗然,小秦氏站在人群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有了这奏折,顾廷烨就能名正言顺的袭爵。
她死死盯着邵氏手中的奏折,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怎么也没想到,顾廷熠都死了,还不忘算计她!
这爵位若是落到顾廷烨手里,她多年的谋划,岂不是全白费了?
可她再不甘心,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发作。
自家儿子还关在锦衣卫的天牢里没放出来,这个时候不能和顾廷烨撕破脸。
只能眼睁睁看着刘瑾接过奏折,面色平静地说:“邵夫人放心,咱家定会将奏折呈给陛下。”
不出几日,元丰帝的旨意便下来了——准顾廷熠所奏,册封顾廷烨为新任宁远侯,继承侯府爵位。
旨意传到澄园时,明兰正陪着顾廷烨看账册,听闻消息,她忍不住抬头看向顾廷烨,眼中满是惊喜:“夫君,你真的继承爵位了!”
顾廷烨却没太多喜色,反而叹了口气,目光飘向宁远侯府的方向:“大哥这是用自己的性命,给我铺了最后一段路。”
他知道,大哥临终前的这番安排,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邵氏和娴姐。
这份情,他必须记在心里。
而此刻的宁远侯府,小秦氏正躲在卧房里,将桌上的瓷器摔得粉碎。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眼中满是怨毒:“顾廷熠,顾廷烨,你们别得意!”
爵位落在你们手里又如何?只要我还在,这侯府,就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她暗暗咬牙,心中又开始盘算起来。
等过些日子,自己儿子放出来后,她再慢慢跟顾廷烨算这笔账。
只是小秦氏不知道,她的这点心思,顾廷烨早已看透。
此刻的顾廷烨,正与明兰商议着如何处理侯府的事宜,他看着明兰,语气坚定:“侯府的爵位虽到手了,但四房五房的人,还有继母小秦氏,都不是省油的灯。”
咱们得慢慢来,先把侯府的产业理清,再想办法把大哥的妻女安置好。
至于牢里的人过些日子再放出来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大哥已经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窗外的风依旧在吹,却似乎带上了几分暖意。
宁远侯府的易主,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汴京的朝堂与世家间激起层层涟漪。
而顾廷熠与徐子建的那番对话,顾廷烨继承爵位后的谋划,小秦氏暗藏的心思,还有康王府在后宫埋下的棋子……
种种暗流,都在悄然涌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