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的宴席正酣,明兰陪着吴大娘子在顾府的后院花园一角歇脚,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叮咚作响。
正思忖着,吴大娘子身边的女使忽然走上前:“大娘子,六郎在那边等着呢,说是有要紧事。”
吴大娘子笑着拍了拍明兰的手:“这孩子,偏挑这时辰找我。六姑娘自便,我去去就回。”
忽然见小桃捧着个油纸包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几分神秘:“姑娘,方才齐府的不为悄悄塞给我的,说是小公爷特意备下的。”
油纸一打开,清甜的香气便漫了开来。
菱形的千层糕卧在纸上,芙蓉色的糕体半透明,层层糖油像琥珀般流转,红绿丝点缀其间,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明兰拿起一块,竹筷轻轻一挑,六十多层糕体竟如蝉翼般垂落,恍惚间似有扬州茶楼的氤氲水汽漫过眼前。
前世的明兰,正是扬州本地人,这千层糕有着家乡的味道。
待吴大娘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不为这才松了口气,对着明兰遥遥作揖,又指了指假山后的竹林,飞快地缩了回去。
小桃忍不住嘀咕:“姑娘,小公爷怕是在那边等着呢,你要去吗…”
明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终究还是往不为说的竹林深处去了。
阳光穿过竹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影。
竹林深处的石凳上,齐衡背对着入口坐着,青灰色的直裰罩在身上,竟显得空荡荡的。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颧骨高高凸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这哪里还是去年马球场上那个丰神俊朗的小公爷!
“我家新来的厨子是扬州人,做这千层糕做得最好了!”
齐衡的声音有些激动,“我知道你爱吃扬州小吃,就给你藏了一袋子,来一块。”
明兰听话的拿出一块千层糕,小口的尝着。
软糯的糕体在舌尖化开,先是桂花香清甜,继而猪油的丰腴漫开来,末了竟有淡淡的酒酿味萦绕。
她细细地咀嚼着,心口却像被什么堵住。
他竟还记得这些,可这份心意,如今却成了负担。
“明兰。”齐衡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声音沙哑,伸手想碰她,又猛地缩了回去,指尖微微颤抖。
明兰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喉间发紧:“你别这么惦记我了,你瞧你,都瘦了,都憔悴了。”
齐衡却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无奈,眼里猛地亮起光:“我不惦记着你,你说,我怎么熬得下去啊?”
他往前一步,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不管是公主还是县主,我绝不会娶别人。我齐衡要娶的大娘子,只有你一个。哪怕一辈子不娶,我也认了,总好过家里冷冷清清的。”
他的指节硌得她生疼,明兰却不想睁开。
她知道这也许是几人这辈子,为数不多独处的机会了。
远处忽然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小桃紧张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姑娘,好像有人!”
齐衡却不肯放,压低声音道:“你一定要保重。等着我,你等着我。”
那声音里有绝望,却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
明兰捏着手里的千层糕,里头的糖块硌得手心发疼。
她想起宴席上邕王妃那句“有些花儿看着好看,若是生错了地方,终究是要被掐掉的”,鼻尖一酸:“你何必呢?
“我不傻。”齐衡苦笑,从袖中摸出两人的定情信物瓷娃娃。
“我知道母亲不答应,可我已经在绝食了。等过几日春宴,我去求官家赐婚,总能成的。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远处忽然传来环佩叮当,明兰慌忙将玉佩藏进袖中,齐衡也警觉地望向竹林外。
假山石后,平宁郡主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看着正在不远处望风的不为,脸色阴沉似水。
“快走!”齐衡不舍地看了明兰一眼,“别让人看见。”
明兰刚跑出竹林,就撞见顾廷烨斜倚在石榴树下,一身灰扑扑的杂役服,手里拎着杆银枪,枪缨上的红绒沾着草屑。
“顾二叔?”明兰惊得后退半步,“你怎么在这儿?”
顾廷烨直起身,枪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这是我顾家的后院,我为何不能在?”
他上下打量着明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倒是刚好听完一出《长生殿》,倒比戏文里还热闹。”
明兰气鼓鼓道:“二叔怎能拿戏文编排人?”
“我可没编排。”顾廷烨掂了掂手里的枪,“唐玄宗与杨贵妃七夕盟誓时,怕是也想不到马嵬坡前那三尺白绫吧?”
明兰抬眼望他,眸子里没有躲闪:“二叔是说,齐衡会像唐玄宗舍杨贵妃那样舍了我?
“他倒想护着你。”
顾廷烨淡淡一笑,“可他护得住吗?齐国公府的荣辱压在身上,平宁郡主的手段你也见过,真到了那一步,他要么舍了你,要么拖着齐家一起死。
明兰抬眼望他,眸子里没有躲闪:“他若罢休,我就罢休;他若向前,我就向前。”
此时的顾廷烨已经有了娶明兰的心思,只是在明兰和齐衡没有结束之前不便出手。
但他看问题很透彻,知道齐衡过不了母亲那一关,也过不了国公府一门荣辱压于自身这一关。
提前给明兰点出死结,其实是希望明兰提前有心理准备,以免太过伤心。
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
“人就在那边……”
顾廷烨挑眉,刚要说话。
就见到远处顾府的一帮家丁跑了过来,领头的正是顾廷熠。
“侯府的人要来抓我,你赶紧跑吧,省得连累你。”
“顾二叔,那你不要紧吗?”
“这是我家,有什么要紧的?”
“我或许可以帮你把这枪拿着。”
“不用了,我的事不连累六姑娘,赶紧走吧。”
看到顾廷烨有麻烦,明兰第一反应是提供帮助。
此时顾廷烨心里很欣慰,他果然没看错人。
不过他却拒绝了明兰的帮助。
一来事情容易解决,二来他不想连累明兰,因此让明兰等人离开了。
顾廷烨之前因气死顾侯之事被小秦氏赶出了顾府,此番回来是要拿回自己的最后一样东西。
他如今无法光明正大地回顾府,因此专门挑了开答谢宴的日子,趁着人多,换了一身仆从杂役的衣服混了进来。
顾廷熠气喘吁吁,指着顾廷烨厉声道:“把枪留下!这是顾家的东西…”
“这是顾家的东西,你不能拿走。”
顾廷烨拿着枪,振振有词说道。
“我八岁时与父亲进宫面圣,当时我在官家面前耍了一套枪。
官家高兴,把这杆枪赏给了顾家。
没有我,就没有这杆枪,我为何不能拿走?
再说了,凭我的武艺,大哥觉得凭借这么点人,能够拦得住我吗?”
他此次回来,就是要拿走这杆属于自己的枪。
“这是御赐之物,你若拿走,必定会给顾家带来灾祸。
将东西留下,我放你走!
否则,我如今好歹领了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差遣,你便是拿出侯府,也出不了汴京!”
顾廷熠威胁道。
顾廷烨有些惊讶的打量了自家大哥。
据他所知,大哥的身体可没法任职做官,如今却?
“你找谁给你治了?是不是公明贤弟?”
顾廷熠没有否认,“徐公爵,替你求了情,说出了汴京,不许再为难你!否则以你当初的罪责,连汴京都出不去…”
顾廷烨想起自家把兄弟徐子建,心中一颤,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他忽然将枪掷在顾廷熠脚边,枪尖插进泥土半寸深:“今日我便留下它。但你记着!”
他眼神骤然凌厉,“总有一日我会回来,那时你得开中门,扫庭院,把我请进祠堂,亲手将它奉上。”
顾廷烨没回头,大步消失在庭院里。
顾廷熠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中暗道。
二弟,你以为挡路的是我?
日后回京,你要应对的,怕是你那“情深义重”的把兄弟呢。
竹林深处,明兰望着齐衡离去的方向,手里还攥着半块千层糕。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糕体放回纸包。
有些心意,终究是要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