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年夏秋之际,上南巡至杭州,驻跸行宫,赐宴诸公主、皇子福晋,召乐者入侍。时有宫人乌拉那拉氏,阴为咒魇,自行断发,怀刃犯跸,刃及御指,伤其末节,左右惊骇,几致大变。当是时,后在御前,见变起肘腋,奋不顾身,直前格之,效冯媛故事。又有乐者水氏等,夺乌拉那拉氏凶刃,以琴击之,侍卫乃得擒逆者。赖后与水氏勇决,上得无恙。上嘉乐者之忠义,敕于西湖畔建祠立庙,命有司春秋致祭,牲用太牢,仪同节孝。——《清史影稿 高宗本纪》
观乌拉那拉如懿之毒,亘古罕闻。其族以强利盘剥,私设人市而起,豢优倡如犬彘,故如懿习见枭獍之行。初入宫闱,已伏祸根,冷宫释回,不念皇恩。进侍卫于肘腋,通阉竖于禁闱,陷忠良于朝堂,摧龙种于内廷。在内不恭后妃,在外险伤郡主,虽贾后之恶,不过如是。至若惊马残子,讪君卖直,咒诅行刺,尤见其鬼蜮之至。——《清史影稿 奸佞传》
卫嬿婉在平板上划出这两段,然后点下“划线”选项。
这时剧组的工作人员来敲休息室的门:“卫老师,半个小时后要开始拍‘圆明园唱昆曲’那一幕,导演组请您去最后看看,调整一下戏曲表演方面的细节。”
卫嬿婉答应了一声,收好平板,起身,出门。
竖店原本是一处安静的江南小镇,20世纪90年代,一位导演要拍一部以鸦片战争为主题的电影,苦于寻不到一处合适外景,一家民营企业抓住机会,在竖店建设外景“广州街”,出租给导演作为拍摄地。电影《鸦片战争》大获成功后,竖店也扬名一时,近二十年来不断建立新的外景,包括秦王宫、明清宫等外景,生生把上下五千年集于一镇,成为一处影视基地。
在卫嬿婉看来,外头的景致,和圆明园终究是不同的,毕竟圆明园早已毁于一旦,后人基于断壁残垣和几张旧照片的想象,也是拟态而非求真罢了。
而且,江南温暖湿润的风,和北地也是不同。走到外头,微风拂面,令她恍惚,仿佛回到几百年前,乌拉那拉氏被押回京城的黎明。
如懿不是被一架马车秘密送回京城,而是被押入囚车,一路上侍卫、狱卒大张旗鼓地将她断发诅咒、乃至于刺杀今上之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福隆安甚至有意多拐了几个弯,拖慢行程,顺便借此事为饵,揪出了一批天地会、白莲教的人,这是后话。
如懿一到紫禁城,立刻被关进慎刑司。
没有寥落但依然宽敞的宫室,只有低矮、幽暗的牢房。没有佛像、檀香、鲜花,只有满地的血污秽物和散发在空气中的霉臭气味。
如懿呆呆地,也不拂去头上的烂菜叶,径直走向草垛跪坐而下,对着满是污垢的墙面,拈起虚空中的一串佛珠,念出佛语三千。
外间的烛光投进牢房,将如懿的影子投在她对面的墙上。
在她到了慎刑司不久,精奇嬷嬷和看守便说起圣驾回銮的消息,又提起皇后娘娘不耐旅途劳顿,又受风寒,一回京便病倒了,皇上赏赐了许多名贵药材,只是皇后娘娘这一病,便再未见好。皇后娘娘仁心,病中不忍年岁已长的璎珞、明玉两名大宫女伺候,足足添了三倍的安家银子,好生打发了二人,其余到年纪的也放出宫,只留下年轻宫女伺候。
如懿嘴角绽开笑意,皇后其实已经年老体衰,先前也已患病,否则何必让青樱去诊。皇后病着还要强撑着与皇帝一同南巡,无非是看过她能以宫女之身随驾,心生嫉妒不平,以为自己要越俎代庖。只怕就是如此用心过甚,才会一病不起,太医医得了病,也医不了心,皇后的寿数就算没到头,将来病容憔悴,也是让本就不在意她的皇上更加厌恶。
看守又说起,皇上也病了,病得起不来床,已经下了旨意,在他病好前,国事皆由端亲王代为处置。
是的,二阿哥永琏,在皇帝回京后不久,便被封为亲王,又有监国之责,如今皇上病重,上至朝臣,下至宫人,虽然不敢明说,心中却已经有数了。
若不是先帝立了秘密建储的规矩,朝中宫中,早该尊端亲王一声“太子”了。
另外,皇后病重,但六宫不可无人主事,故而皇上也听从皇后谏言,诏封炩贵妃为炩皇贵妃,摄六宫事。
如懿撇了撇嘴。
这一晚,如懿又梦到了姑母。
姑母怒斥道:“你曾深陷情爱之中不能自拔,优柔寡断不能决绝,所以你才落得这般地步!”
姑母嗓音凄厉:“便是皇帝让你失望又如何?终究只有一个皇帝,抓住了他,便抓住了一辈子的指望。”
“曾经我也这样想,我曾把一生托付于他,渴望得到安稳的人生,可是等待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姑母,我以为只有这个男人会让我失望,后来我才知道,真正让我失望的,是我过了几十年的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这样了。姑母,我想问问您,您活着的日子,有哪一日是真正的平安喜乐,顺遂无忧?我只希望,从今往后,乌拉那拉氏的女子不要再进深宫,都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引用自原作)
乌拉那拉皇后看着如懿,眼底有复杂难辨的情绪。
天边传来惊雷般的声音:“踩在他人的血肉之上,你也配提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乌拉那拉皇后瞬间消失。
如懿自惊悸中醒来,青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牢门前,直勾勾地瞪着她。
进忠来传了口谕,皇帝要对如懿行板着之刑,每日两个时辰,由双喜、青樱监刑。
另外,双喜还要受累,每天对如懿掌嘴。
皇帝罚了如懿十几日,还是郁愤难平。
当日水玲珑和六位大仙临离开前,告知了皇帝三个坏消息。
第一,皇后沾了黑泥,必然命数不永,她也没有办法。
第二,如懿给他下的摇香菇,因为咒魇的加持,毒性、成瘾性和致幻性会强过普通摇香菇许多。
第三,水玲珑一开始以为那虫子是咒魇,但吞下后才知,那也只是咒魇的其中最接近本相的一道外相‘蟹不肉’,而真正的咒魇,就是如懿本身。
如果如懿死了,皇帝就会再次受到咒魇的反扑,并且无法摆脱。
所以,皇帝最多把如懿关在慎刑司日日折磨,却是不能杀之而后快。
他一郁闷,心中就像有小虫子在钻,实在是难以忍受。
他立刻叫道:“进保,朕要吃摇香菇磨的粉!”
进保吓得进来跪下:“皇上,太医今日给您定的额量,已经吃完了,求您饶了奴才,奴才不能给您!”
他额上青筋爆起:“你敢违抗朕!婉妃,婉妃!”
进保吓得面如土色:“皇上,太医现在还让您吃那摇香菇,本就是因为那摇香菇瘾头大,骤然断了您受不了,才先定了额量,慢慢地减下去,您每回吃得得比上回少,才能戒得掉啊!只有戒了摇香菇,这痰迷心窍才能好转啊皇上!”
陈婉茵从外间急急走进来,一下跪下了:“皇上,进保公公说得对,您,您真的不能再进那劳什子了!”
皇帝根本听不进去,用残缺的左手抓起桌上的镇纸就掷了下去。
镇纸砸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巨响,陈婉茵吓得伏地哀泣,进保的头埋得更低。
皇帝一口气没喘上来,忽然直直往后倒去。陈婉茵彻底吓呆了,一叠声喊着太医,进保也急急掏出通窍散,心中暗自咒骂如懿。
皇后娘娘病倒后不久,皇上便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没过几日,就是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更兼心里总是想着“摇香菇”,看起来病得比皇后娘娘还重。经过黄太医和包太医诊断,这正是痰迷心窍的症状。
而秦立与进忠、进保在搜查全宫后,在拜尔果斯氏身上发现“摇香菇”,又在某处荒僻的井边找到大量“摇香菇”,也佐证了如懿偷偷培育摇香菇,给皇帝下药的事实。
再寻了冷宫的侍卫一问,才知道去年冬日时节如懿就进过一次冷宫。
这么说来,皇帝已经被下药至少半年,而他们竟然一无所觉。若是捅到皇上跟前,他们搞不好要落个失职的罪名。
进忠想到当日的诡异情形,干脆处理掉那些摇香菇,咬死了用于下毒的摇香菇只有如懿那儿搜出来的那半朵,从消耗的量来看,应当是南巡前一个月开始下毒的。
反正水玲珑也说过如懿手上的摇香菇是有咒魇加持的,如懿使了妖术,让那摇香菇毒性加重,即使吃一点点也中毒甚深,这个理由也能交待。
而黄太医和包太医,在诊脉后基本肯定,皇帝这痰迷心窍,除了摇香菇之毒,还有南巡一路上皇上每日都用了许多燕窝、银耳、鸡汤等生痰之物,难以克化,才加重了病症。
但那些补品是所有随行的福晋、公主们一同进献的,何况皇帝本来注重进补,也有每日食用燕窝的习惯,这些女眷事先也不知皇上中毒之事,难道他们能说这么多皇亲贵胄的孝心加重了皇上的病情?
太医院从来长着同一条舌头,皇帝得到的诊断结果,是他一切病症,都是如懿下摇香菇、以及阴为咒魇所致。为今之计,必须先把摇香菇戒除,再缓缓而治。
但此物要戒谈何容易,加上皇上身子本就不好,太医不敢贸然断了摇香菇,只能把那半朵磨成粉,若是皇上犯了瘾头给皇帝吃一点,再逐渐减量,让上帝的龙体一点点摆脱摇香菇的影响。
皇上吃到摇香菇后,沉溺于幻觉之中,虽也是损元气的,对于他们这些伺候的来说倒是还好,但吃不到摇香菇的时候,便会烦躁不安,乱发脾气,让本就虚透了的身子雪上加霜,病愈更是遥遥无期。
皇帝迷迷糊糊中还留存着对诸子的忌惮,他像一头年老的狮子,因衰弱、疾病对自己的地盘更加执着,也就不愿在众阿哥跟前露了虚弱之态,更不能让他们借着摇香菇拿捏了自己,于是不许任何阿哥、福晋、公主前来侍疾。如今能劝诫皇上的皇后娘娘卧病在床,炩皇贵妃要主理六宫,也抽不开身。诸妃之中,除了婉妃娘娘还肯来侍疾,其他人都是能推就推。婉妃娘娘本是胆小性子软的,如何能劝,只怕今日吃这一吓,日后也要与其他娘娘一般推脱了。
黄太医和包太医急匆匆过来,好不容易才让皇帝醒过来。
然而皇帝醒是醒了,却是略动动就天旋地转,还完好的手指酸麻不能动弹,甚至说话时舌头都有些发硬。
两名太医跪地道:“皇上痰症已深,有了轻微中风的症状,必须趁现在病症还轻,平心静气,卧床安养,否则若是生了风痹,恐怕要半身不遂。”
皇帝根本不能平心静气,他浑身乱战地扯下帐帷上涂金镂花银熏球丢出去:“进忠!着人去慎刑司传朕口谕,如懿那贱妇,要用什么刑就该用什么刑!”
包太医跟黄太医对望一眼,这话都说不清了,看来皇上病得比想象的要重。
进忠正要退出去,嬿婉便一路小跑,几乎是扑进了内殿。
她华美的衣衫因她幅度过大的动作有了褶皱,精致的妆容也挡不住满面的灰败和惊慌。
她跪伏于地,没等皇帝发问,便哀戚道:“皇上!皇后娘娘她,她……”
一语未毕,她已经泪流满面,赵一泰、王蟾和春婵这时候才堪堪追着嬿婉进了内殿。
赵一泰跪伏于地,颤声道:“皇上,皇后娘娘不大好了,请您去看看吧……”
青樱几乎是瞬间就跪倒在地,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摔下去的。
皇帝呆了一呆,进保着急忙慌地去捧他的靴子要给他穿上,但他只摇了摇头,缩回了床上,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黄太医、包太医、青樱,你们去长春宫,还有,进保,去宣永琏、永琮、璟瑟入宫,皇后还有什么愿望,皇贵妃,你一一照办就是。”
说完,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他自问从前对皇后没有男女间的喜欢,中间也许萌发过一丝情意,也被皇后温和却隐隐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给磨灭了。
但他到真正听到皇后行将就木的消息,那瞬间的恐惧与空虚,才让他真正明白,他对皇后到底抱有什么感情。
虽然皇后比他小一岁,但他其实,一直把皇后当成他向往的额娘来看待。
皇后这样身份高贵的额娘,不必如他的额娘一般,在他出生后就被宣称死亡,无名无分地作为宫女跟在他身边,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关爱,他也就可以子以母贵,不会在圆明园度过孤独而备受冷落的童年;皇后这样慈爱温柔的额娘,不像景仁宫一般容不下先帝的孩子,甚至容不下他,他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童年、少年,不必担忧许多明枪暗箭;皇后这样安分谦逊的额娘,不会如当今太后一般与他争权夺利,彼此算计,形同陌路。
现在,嬿婉却告诉他,皇后就要死了?
而且,因为他和皇后的刻意隐瞒,旁人看来皇后是得了风寒,但按照水玲珑的说法,皇后是因为替他挡下邪祟的攻击,黑泥入体,才会这么快就不行了。
他不敢想象,亦不敢面对。
嬿婉咬咬唇,敷衍地行个礼就带着惊慌失措的陈婉茵和失魂落魄的青樱快速退出去了。
当晚,皇后崩逝。
皇帝赶到长春宫时,六宫嫔妃、皇子、福晋、公主,还有宫女太监,已经跪了一地,哀哭不止。
他这才发现,如懿也被带了来。
她的脸肿着,嘴唇破裂,头发散乱,即使进来前已经用一桶冷水冲洗过,还是浑身散发难闻气味。
连续十几日的板着之刑让她时不时头昏欲呕,牢房的潮湿肮脏又让她添了咳逆带血的症候,慎刑司的精奇嬷嬷疑心是痨病,切切叮嘱来押解如懿的人,万万小心,不可让罪人把病气过了皇上和宫中其他贵人。
在西洋,痨病曾是一种时髦,因为得病的人会消瘦而面生潮红,有种病态美。然而病终归是病,肉体经过病魔的损耗,都是支离脆弱的。如懿的痨病也只是让她更加呆滞,她从前便岌岌可危的风雅、通透、清醒,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她呆呆地在长春宫中转悠,仿佛皇后的崩逝和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年老痴呆的老太太,误入别人的灵堂。
两个活鬼般的人面面相觑,半晌,皇帝一语未发,扬起手中一柄打开的湘妃竹洒金折扇,狠狠从她的耳畔直劈到了颧上。他落手极重,来得又急又狠,居然连洒金扇面都刮破了几折。如懿倒伏在地上,听得有无数细虫在她头颅里死命扎着,耳边嗡嗡乱响,颊上只是发木。她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盯着他微白的双鬓,呵,那颜色,像极了除夕夜中纷碎的落雪,像未亡人眼睛,淡白,死沉。(引用自原作)
这样慌促的相遇,脸颊上剧烈的肿痛,他却连用手打她亦不肯。她却在依稀的茫然中辨别着他的样子。她清楚地记得,脑海里的,那最后一次相见时,他的模样。衰老如黄昏的阴翳,不可抗拒地到来。(引用自原作)
皇帝本就虚弱,如今急怒攻心,更是觉得心脏砰砰乱跳,眼前金星直冒。他喘了几下才喘匀了气,冷冷丢下一句:“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便不再看她,转而掀开白布,看向床上的遗体。
皇后还未换寿衣,此时只穿着一身素白寝衣,面容恬淡安详,除了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几乎如睡着了一般。
皇帝开口,舌尖发木,口齿更加不清:“皇后……去之前,留了什么……什么话?”
嬿婉在哭泣的间隙回答了他:“皇后娘娘说,想请皇上,将青樱保留辉发那拉的姓氏,改回原名,放其出宫。”
皇帝点点头道:“朕准了。还有什么?”
嬿婉道:“皇后娘娘和阿哥、福晋、公主们说了会儿话,让他们做好人,行正道,最后说,想和姐妹们喝杯臣妾点的茶,还提了……如懿。臣妾谨遵皇上之命,去告知各宫姐妹,还提了如懿出来,结果还在准备茶水时皇后娘娘就……”
她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皇帝闭了闭眼,皇后去时,竟无一字留与他。
就仿佛他只是人间匆匆一过客,萍水相逢后便相忘于江湖。
他缓缓转身,疲惫开口:“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皇后德行兼备,事朕克尽敬慎,仁慈宽厚,未尝有失,着,赐谥‘孝贤’。如懿,带回慎刑司,赐牵机药。”
他说完这句,眼中清明顿失,整个人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