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如同渗入大地的水银，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伊洛瓦底江西岸那无边无际的绿色帷幕之后。仅仅前行了不到一个小时，所有人便都明白了，之前穿越的丛林与眼前这片真正的远古雨林相比，不过是温和的前奏。
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翡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湿热的棉絮。参天巨树遮天蔽日，树冠在高空编织成一片无法穿透的绿色穹顶，只有零星几缕侥幸逃脱的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将绿色的阴沉帷幕撕开，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孢子与蚊蚋。
脚下根本没有路。厚厚的腐殖层像海绵一样，一脚踩下去，浑浊成统一黑色的液体立刻淹没脚踝，发出“噗嗤”的声响，并释放出更加浓烈的腐败气息。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潜伏的巨蟒，随时准备将人绊倒。
山鬼营的战士在前方用厚重的缅刀劈砍着纵横交错的藤蔓与气根，这些植物坚韧异常，往往需要奋力多下才能斩断，开辟出的狭窄通道几乎瞬间就会被身后的绿色再次合拢。
李元鹿在之前的雨林跋涉之中就已经把全身捆扎严实，但是通过厚厚防护服传来的奇怪触感还是让女孩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努力跟上父亲的步伐。专门给李克拉和李元鹿准备的呼吸面罩之中她的呼吸声非常的沉重。
林中无处不在的旱蚂蟥像灰色的阴影，从树叶上弹落，可以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人的皮肤上，好在队伍准备充足，赤县人全副武装，全身上下不留一点缝隙。而山鬼营的战士们则比较特殊，他们身上的靛蓝色刺青似乎自带着驱虫的功效，只不过刺青的颜色越来越深。
各种奇异而危险的声音在四周回荡：远处传来不知名巨兽低沉的咆哮，头顶有灵长类动物发出尖锐的警告，更烦人的是那永无止境的、仿佛能钻入人脑髓的虫鸣。偶尔他们会惊动一群栖息在阴影中的不知名飞行生物，绝对不是什么鸟类，它们扑棱棱地飞起，带来一阵腥风。
山鬼营的战士们如鱼得水。他们沉默、高效，感官仿佛与这片丛林连接在一起。领头的百越战士会突然举手示意全员静止，然后指向某个方向——那里可能盘踞着一条与枯叶融为一体的毒蟒，或者一个被巧妙伪装过的食人藤蔓。他们用一种复杂的手势语言进行交流，确保队伍在尽可能安静的前提下安全通过。
昆开与一般印象之中严肃，沉默的军人形象不同，他在路上可以稳健地下达命令，同时也能与李克拉聊上一二，甚至还很健谈。他的声音低沉，让李克拉他们的精神尽量不那么紧张。
斥候们在黄昏之前找到了歇脚的地方。说是黄昏，其实林子里面已经基本上看不清前路了，接下来这里会是无穷尽的危险生物的餐桌。
好在蜥蜴人斥候们早就找到了一个略微抬高的、相对干燥的石灰岩平台，平台一侧还有一块巨大的、可以遮蔽风雨的突兀岩石。
龙卫和山鬼营战士们互相配合，清理石头上的绿苔，搭建帐篷以及布洒驱虫的药粉。
李元鹿也强忍着不适，与昆开交流，将警报装置布置在一些隐蔽的点位上。
随着第一簇金色火苗的升起，众人的疲惫感接踵而来，今天正式路程不过几个小时，但是却感觉如此糟糕。李元鹿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李克拉的身边：“有奇怪的汁液顺着呼吸口流进嘴里了，苦的。”
这是这个坚强的女孩子第一次抱怨，带着哭腔的抱怨。但是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虽然雨林之中的路程艰难远超想象，但是她依旧要坚持下来。
“这附近干燥一些，去把防护服晾晒到火堆边，顺便去看看饮用水过滤得怎么样了。”李克拉拍拍她的头，并没有什么安慰，来到这里她就是自己的手下，今后她要面对的困难可比这种旅游要多得多。
李元鹿正想漱漱口，解下自己的防护服，去另一处帐篷附近查看滤水器。
“李代表也是第一次过雨林吧。”
“是啊，曾经在滇南体验过雨林，但是绝对没有这么的困难。”
“南边都是这样的。”昆开挑动着柴火，这些都是难得的干柴，热力充足也不会有浓烟：“缅邦的军阀大多在北边，距离赤县边境越近，他们获取一些物资就越容易。实力自然也就越强。
而几乎是蛮荒之地的南边完全是绿色的地狱。除了我们这些特遣队之外罕有人迹。”
“距离赤县越近越强？赤县有人帮助他们？”
“物资这个东西，只有出的价钱不合适，没有买不到的。李代表看来甚至不是南边的赤县人，在如今的寰宇，不说我们百越边境，赤县边境上走私情况也很猖獗。
缅邦的军阀们有着相当多的原始且稀有的物资，这些东西能在文明领地或者城市之中卖上大价钱，而代价仅仅是微不足道的风险和一些更加好搞的粮食，铁器。
他们猖獗到了什么地步呢？我这么和您说，缅邦的几个强大军阀之中，有相当多的赤县人在出谋划策，甚至统军作战。
如今赤县西南边陲有一部分拓荒者过得不如意，很大程度上是不愿意参与走私。
而赤县这次稳定南疆，也有很大程度上是两国的联合作战，彻底断绝走私的需求方，让那些堂而皇之的恶劣行为彻底绝迹。”
“原来如此，征侧将军的威名我略有耳闻，想必现在的百越战斗力肯定有能力做到。”
“这是自然。都是一群土鸡瓦狗。”
听到熟悉的轻视，李克拉笑着接话：“未可轻视。”
“哈哈。”显然没料到自己摆弄的学问这位李代表也能接话，昆开大笑两声：“这不是我轻视他们，中南半岛的现在不比以往，现在大多数所谓的缅邦军阀其实都是南越，暹罗，扶余几国连年混战出现的西逃溃兵。
不然他们为什么习惯于倚靠着赤县的边境生活呢？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溃兵就算是有了人样，也绝对不是我们将军的对手。”
李克拉带着笑意点头，他简单打量了一下正在重新描绘纹身的山鬼营战士，这些战士的素质远超他的想象，虽然在重甲耳朵黑角队面前不值一提，但是也是少见的强兵，更何况在中南半岛这么复杂的环境之中。
正在互相补描纹身的山鬼营战士收到了李元鹿的赠礼，每人一大杯净化过滤的纯净水。这种水不及树叶上的露水鲜甜，但是绝对安全，轻飘飘的口感还是这群战士第一次品尝到。
“六个净水器都没有问题，杰奇洛做了测试，净化出来的水质也完全没问题。”
“嗯，每天能净化多少？”
“今天清晨开始到现在，足够我们所有人饮用。每天晚上歇脚的时候能保证每一个人畅饮。”
昆开看着李元鹿把一个大饭盒的净水架在火上：“这就是那些在后方的龙战士们背包之中的东西？”
“是的，孔师强调了雨林之中的艰险，这些净水器是专门配置的。”
“上国威仪...”昆开品尝了杯中的净水，他看到龙卫装甲带着好奇，也十分尊重第一次在雨林跋涉的李克拉等人。这是他第一次发出了对于赤县的感慨。
“这几个净水器就足够一个村落在雨林之中落成了，今后我们对于缅邦的开发离不开这些东西，我回去之后一定要让将军多多争取这些东西。”
李元鹿点着头，眯着眼睛享受一天跋涉之后的安逸。李克拉则是盯着昆开，他没想到一个特遣队的统领竟然能有如此见识，这个百越也很有意思。
山鬼营与黑角队轮流放哨，还有李克拉和长白这两个感观敏锐的人在，今天这一晚显得格外安宁。
雨林的湿热环境渐渐被潇虞众人适应，速度比起第一天来逐渐加快。在半个月之后，他们已经抵达了伊洛瓦底江的中游地区，而正在听取斥候汇报的昆开一抬手，所有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前面是一个军阀的营地，他们靠着雨林之中的象牙和香料发财，有时候会沿江搞一些劫掠。一个纯粹的土匪窝。就在江边，我们找一个高处就可以清楚看到”
“去看看。”
拨开密密麻麻的植物藤蔓，李克拉一眼就找到了下方的营地，太好认了，无数的水鸟就在那附近盘旋，作为一个土匪窝，他们起码有着相当稳定的食物来源，每天的残羹剩饭就是水鸟们的固定食堂。
外围并非木墙，而是用削尖的巨木和无数倒刺的竹签构成的杂乱鹿砦，上面悬挂着一些风干的、疑似人骨的残骸。这就是用来恐怖统治的京观，他们毗邻大江，杀了人大多数时候丢到江里才是最合适的。
除了人骨还有一些用于诅咒的野兽头骨和彩色布条。唯一的入口处，有一座摇摇欲坠的了望塔，由粗糙的原木捆绑而成，上面有哨兵忽隐忽现。
营地中央是一座相对最大的高脚竹楼，屋顶铺着压实的芭蕉叶和锈迹斑斑的铁皮。竹楼前立着一根巨大的图腾柱，上面雕刻着扭曲的蛇形图案。
“长白，地图。标记为蛇寨，威胁程度较低，但是有逃窜进入山林的可能。”
李克拉的望远镜之中营地之中大概有稀稀拉拉百余号人，大多数都是冷兵器，有一些类似火枪的东西，那歪歪扭扭的形状和颜色看起来就没有什么战斗力。
河湾处停靠着几艘狭长、机动灵活的浅水船，这是他们控制江面、进行水上劫掠和运输的工具。营地边缘有一些简陋的窝棚，里面堆放着兽皮、象牙、可疑的香料包裹，甚至还有几捆锈蚀的武器，显示出他们通过劫掠、控制局部水道以及进行原始物资交换来维持运转。
“没有什么烟囱，也没有田地，工业能力和农业能力约等于零，但是却有成捆的淘汰武器，或者说是废弃金属。走私的生意已经做到这里来了。”
“现在缅邦最大的军阀之一在四处拉拢人手，这里的东西很可能是他们分包下来的，给这些豺狼毒蛇一点点肉吃，他的声势才能压过其他两家。”
“原始而且落后，从这里往南都是未开发的莽荒丛林，这里不那么重要，所以待遇也肯定很差。”李克拉放下望远镜：“继续出发吧，如果现在缅邦的各个城寨和军阀串通起来，我们就不适合轻易动手了。
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过了伊洛瓦底江中段之后，道路明显难走了很多，主要是这里成为了目前缅邦城寨和军阀犬牙差互的交错地带，一段路上或许有许多的城寨都需要绕路。
也好在这些军阀终究是没有什么大志气，控制的地区仅限在自己围起来的屁大点地方，每天勉强温饱的士兵们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深入雨林巡逻。
时间进入第二个月，距离密支那的中转点已经不远，这一个月以来对于各路城寨和军阀的评估已经沿着伊洛瓦底江做满了标记。
而今天的情况又有一些特殊，在应该往东北方向行进的关键节点，李克拉绕了好大一截路来到了这个地势较高的山上。
戚绍与山鬼营战士开路，清理出一大片的空地，而李克拉的望远镜之中就看到了那个地方。
一个隐秘的山谷，通向这里的道路无比隐蔽，如果不是明月发出示警，哪怕是蜥蜴人斥候们也要一头扎进去。而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消息，李克拉总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们正位于这处隐蔽山谷的边缘。
下方不再是杂乱无章的丛林，而是被人工开辟出的、层次分明的...梯田。这些梯田沿着舒缓的山坡层层而下，如同为大地铺上了一块块巨大的、绿色的地毯。
“这里就是‘大江合众’。这个军阀的头领叫做吴刚。类似他这种存在的，还有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