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应付完特蕾莎以后,达尔以轻快的步伐再度向王宫中央那座有着高耸金顶的寺庙走去。
她轻巧地绕过将华丽寺庙包围的红墙,裙裾翩跹似彩蝶起舞。
穿过红墙侧面的一扇窄门,她遣散了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的侍从流,越过一排排经轮,朝寺庙后方的小门走去——那是她的神明专为她留的门,那人曾许诺过,无论何时达尔都可以打开那小门,向神明告解。
庙里的僧侣对达尔的造访早就习以为常,尽管他们面色焦急,他们也还是在达尔兴冲冲地沿直线迈向幸福之路时为她让路,恭敬地向她行礼。
苏莱曼小步跟在达尔身后,穿过被恭敬鞠躬的僧侣人为制造出的“星光大道”,有一种狐假虎威之感,浑身不自在。
打开小门,穿过被玛尔油烛火和经幡装点的玄关,本代库尔曼汗正一脸恼怒地跪坐在缎面坐垫上——比达尔年长两岁的她身上披着猩红的袍子,顺滑的黑发披散在脑后,墨黑色的眼眸直叫人看不清她的瞳孔位于何处。
“库尔曼汗大人——”
对方烦躁地抓了抓脑后的头发,直到听见达尔婉转的莺啼,她才换了一副面孔,抬起头,迫使自己露出如春风般的笑靥。
“达尔?怎么这么快就又过来了?”
“我原本以为是值得一见的宾客,现在看来,那个人就和您说的一样,身份低微、见地不足又叫人不快,所以我便打发了她。”
“啊,是的……”库尔曼汗此刻终于从庞大的记忆流中检索到自己曾用星盘推演的结果,“东凰的支援对我们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就像是一阵无害的微风,所以不需要过多耗费精力在东凰身上。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让帝国支援的军队融入我军,否则易生大变。”
“您说的极是,库尔曼汗大人。”
相比起眼前这位像是跳着舞朝她走来的十七岁的王,库尔曼汗此刻的穿着算不上体面。
但不管她身穿什么衣服、性格如何、曾经的母父是谁,只要她在名义上仍是阿拉木的转世,她就是在北垣最受人敬仰的存在——本该是这样的。
可事实上,就连库尔曼汗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哪一点受人敬仰。
她看向与她一样被困在这座中央王宫里、和她几乎是一同成长的少女王,试图从她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眸中倒映出的影子获取答案。
但很遗憾,她又一次失败了。
她既不如僧侣所期望的那样具备“阿拉木的神力”,也不似巫师般有着非凡的元素转换能力,更不像明艳动人的达尔那样有着血脉带来的荣耀。
她只会拨弄星盘,为迷途之人看清他们该走的路,但她却又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又在何方。
“这样的能力不可谓不是神力,您替我看清了水逆的终点,我总得回报您些什么,只可惜巫师和僧侣到底是不对付的。”
数日前,一位黑发紫眸的巫师违反了戒令,在她给出预言后笑吟吟地撩开隔着信徒与她之间的帘帐,她的话犹在库尔曼汗的耳畔。
明明在她预言结束后,向她说着感激的话的人有不少,但在本代库尔曼汗短短的十九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人拨开那层纱,对她说要“回报”她。
明知那女人并非真心,库尔曼汗却还是隔着一扇小窗、一层薄纱,向对方低声求问:“你真的觉得这算是神力吗?”
“当然,为什么您会对自己的神力产生怀疑呢?”
是啊,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每年献祭了新的圣子圣女后,她都从未有过一次践行过那传言中库尔曼汗应履行的职责啊。
她心虚,故而试图通过翻看历代库尔曼汗的记录寻求端倪,却没能从记录中发现他们的不安;她迷茫,因此向上一任北垣王和寺庙里资历最老的住持旁敲侧击,可他们的答案却永远只有一个:
“只要献祭的圣子圣女数量越来越多,您的神力就会越来越强,为北垣带来的福祉也会越来越多。”
然而,即使每年都按照旧例献上祭品,她也从未感受到自己变得更强大。
“今年乌斯季卡上贡的圣子消失了。”
库尔曼汗在达尔穿过晦暗的书房、走到她的书桌边时站了起来,将手里的卷轴递给达尔。
直到现在,她的思绪才终于平静下来——平静到可以将方才让她如此焦躁的事情如实告诉达尔。
“岂有此理!怎么有人敢盗走圣子?如果没有圣子的话,您的神力就不足以从风沙中保护新阿贝德城……乃至整个北垣了啊!是不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奴隶干的?难道是乌斯季卡的侍卫办事不力,导致寺庙里混入了什么脏东西?”
达尔瞪着一双杏眼,怒气冲冲地扬言要让精锐部队从前线调回,清洗乌斯季卡。
库尔曼汗看着达尔精致的脸皱成一团,变成她对外时表露的飞扬跋扈的模样,先前因圣子消失而生出的焦虑反倒有所减弱,甚至如释重负。
既然献祭圣子并不能增加她的神力,那么这一年是否就可以趁此机会向住持请愿,免除这一旧例呢?
尚且年轻的库尔曼汗虽知北垣每年都会有一些无意义的牺牲,也曾因此生出些负罪感,但她自始至终都只是看着,没有利用自己的“高贵地位”付出过一次实际行动。
“达尔,圣子没了其实也不打紧的,不是吗?”
她虚虚抓着达尔细腻白净的手,试图向着打破旧例迈出一小步。
“您在说什么呢!您就算是再怎么包容众生,也不该对盗走您的神力的家伙抱有怜悯之心。”
库尔曼汗的眉毛因此皱成了一个八字,她凝视着达尔美丽的脸,却无端觉得这张宛如由真正的阿拉木精心雕刻的艺术品的面孔之下早已滋生了无边的恶意。
“我们自幼一起生活、一起读书学习……”
我本以为你能理解我。
“也应该是互通心意的……”
可是,如果我不是被选中的库尔曼汗,而是跟着从前的养父母一直在一起,只是巴尔喀什边境一带的一介奴隶,你还会像这样维护我吗?
你眼中的崇拜与仰慕,究竟是对我本人散发的?还是只是认为我身份贵重、神力非凡才产生的?
这些问题早在库尔曼汗十二岁、第一次在偶然间得知自己是从巴尔喀什的奴隶家中被带走时就已产生,她憋了整整七年,都没能真正向达尔问出口。
“所以,你又一次理解了我,你说的不错。”
混乱无序的思绪最终归于平静,库尔曼汗大喘着气,又一次肯定了、接受了达尔的训斥。
美丽的达尔,耀眼的达尔,因循守旧的达尔——正因她尊重传统,所以她才会是北垣最亮的明珠。
“真的吗?”达尔喜出望外,“父王曾说过,北垣的王和库尔曼汗大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所以我做得很好——我又一次成功地理解了您的真意,对吗?”
“当然,达尔,你只要保持现状就好了。”
库尔曼汗如此应着,又一次收回了她原本计划迈出的、改制的第一步。
苏莱曼站在二人身后,离二人有很长一段距离,近乎与经幡融为一体。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跟在达尔的身边——只有她知道达尔的所有秘密,看到过达尔的每一面。
可对于达尔而言,她就和墙上的经幡、涂满了玛尔油的宫墙毫无区别。
她该有自知之明,她也不该对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她必须保持沉默,主动蒙着眼、捂着耳朵,当做眼前的一切从未发生——和她一直以来做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