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望知道她所指之处,她并无犹豫地带路,走向那个她日夜惦念却无法靠近的禁地。
禁地入口在褚元寝榻下蜿蜒展开,甬道上亮起的夜明珠将两人影子拉得极长,宛如两条游向深渊的蛇。
她们踩着青玉阶步步下沉,地下宫殿空旷阔大,倾洒的冷光如霜,将正中五座鼎照得泛起青灰色的幽芒。
这些鼎足皆刻饕餮纹的器物呈五行方位排布。
东青木位鼎缠藤萝纹,鼎中雾气凝着嫩芽般的绿意;南红火位鼎铸赤鳞纹,鼎壁渗出暗红液滴;西白金位鼎雕断刃纹,隐约传出金属摩擦的尖啸;北黑水位鼎刻玄龟纹,鼎内浮着几缕银丝般的长发;中央土位鼎最是诡异,三足埋入地面,鼎身布满树根状的纹路。
褚望的脚步明显快了许多,她径直走向北黑水位。在最接近时,脚下竟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她颤抖着手摸向那座半人高的鼎。
鼎中雾气翻涌如浊浪,恍然间,她似乎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在雾气中凝结成型,枯朽白发垂落,身体沉在底部淤泥里,泛着死气。
“娘——”她强忍着话中颤抖,眼眶憋得通红,缓了片刻,她重新开口,像是说给岁星,又像只说给自己,“刚入门的弟子身体有恙,她彻夜守着煎药;长老突破时走火入魔,她义无反顾渡气;所谓的师兄,当年被妖兽抓伤濒死,她历经千辛万苦才摘来救命灵草。可她失踪后,那些人连问都没问过一句。甚至,有多少人,暗中吸着她的精气,只为进阶!”
她偏头看向四处,五座鼎外围,稀稀拉拉摆放着十数个用以练功的蒲团。
这个对她严防死守禁她接触的地方,又是多少宗门心腹寻常的修习之地?
“炼活人为器,夺生灵之元。”
岁星看向阵法中枢,一块五棱青玉盘上刻着五行相生图,五根银线从五灵处延伸而出,如贪婪的触手般扎进炉鼎。
“散其灵智,锁其生魂,化肉为晶,如炉存火,以待烹煎。”褚望一字一顿,“生不得死,死不得宁,魂魄千疮百孔而不得灭,日日受抽灵之苦。何时——何时才是解脱——”
她尾音颤抖,喉中一滞,再难言语。
“安息。”
岁星立于五鼎中央,袍袖翻卷间撒出五枚金符。
符面篆文如活物游走,化作五道流光悬于鼎口。
她双手结渡魂印,指尖金芒凝成华盖状,向虚空一按。
鼎壁突然浮现层层莲花纹路,与金符共震出清越钟鸣,将残魂碎魄从鼎底淤泥中托起,升向虚空。
阵法中枢的青玉盘开始出现裂纹,五行图中的银线寸寸崩解,化作齑粉的瞬间,五座炉鼎同时散出清光。
生魂们的叹息汇成震颤的龙吟,一时彻响不绝。
岁星收势时,五朵金莲化作点点荧光落在褚望身上。
褚望伸出双手,金色光点在触到皮肤的瞬间,仿佛化作温热的泪,顺着血脉流入心口。
“往生术?”
“超度法。”岁星道,“破业障,断枷锁,脱苦海。”
“谢谢。”褚望沉默片刻,又问,“你与其余四座鼎,有关?”
“其中三座是我宗师姐们。”岁星点头,“所以,我来寻仇。”
褚望低头,伸掌,掌中黑雾弥漫,如墨焰燃烧:“不斩尽仇怨,就会被仇怨所噬。”
岁星用乾坤袋将五座鼎收起:“走吧,看看外面的战况。”
她们走近主殿处时,天色已被术法绞成漫天霞光。
灵气猎猎翻飞,如游龙缠斗,带起的气浪将空气卷成呼啸的漩涡。
“苍梧贼子。”青灵宗一名灰袍长老吐着血沫怒吼,手中玉尺砸断李泰峰的长剑,“你残害我宗中人,究竟为何!是不是你们宗主那老不死的也来了?连杀我宗主、长老,简直禽兽!”
李泰峰抹了把嘴角血迹:“你们青灵宗向来觊觎我宗灵矿,今困杀我等,贼喊捉贼,禽兽不如!”
灰袍长老冷哼威胁:“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以为灭了我宗,半年前——还有其它种种,就没人捅出来吗?”
闻言,李泰峰面色愈沉,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正要反驳,忽听天际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他不由抬头,望向翻滚的阴云。
一层黑雾如活物般从地平线涌来,云隙间隐约可见狰狞的骨蛇虚影,蛇信吞吐间洒下点点紫黑毒雾。
李泰峰极速后退两步,面露震惊:“这不是已经失传的——”
毒蛊术——灰袍长老想起了什么,霎时变了脸色,猛然扭头回看。
主殿前的石阶顶端,褚望掌心墨色雾气翻涌,化作万千细小虫豸,嗡鸣着扑向众人。
灰袍长老怒斥:“褚望,你竟然勾结外敌,毁我宗门!”
他身侧弟子纷纷义愤填膺地附和:“褚望,你——”
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半句,众人只见褚望身旁的黑袍人伸出一根如纸般苍白的指节,放于嘴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一刹,万籁俱寂,似乎连天与地都静了下来。
弟子们发觉口不能言,一个个脸憋得通红。
岁星同时抬手,指尖金芒凝成一张巨弓。
她目光扫过半空的毒雾,弓弦轻震。
一枚金箭破空而出。
箭气掠过之处,毒雾突然沸腾,黑色毒沼竟被凝成万千支淬毒的箭,在半空列成狰狞箭阵。
苍梧宗与青灵宗术士纷纷结盾。
金箭四散落地,却在触地瞬间爆发出强光。
如涟漪般荡开的金光中,所有毒箭重新调转方向,暴雨般射向两宗弟子。
灰袍长老斩落数支毒箭,却见箭头爆开的毒雾中,竟浮现出一张张痛苦扭曲的面孔。
其中一张,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宗主的第二任夫人,褚望的娘亲。
他握玉尺的手猛地一抖,险些被劈面而来的金光划破咽喉。
他被毒雾呛得剧烈咳嗽,抬头时忽见从雾中走出的黑袍人。
虽不知褚望是怎么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偷偷修到五阶术士,但等阶更高的他即使先前已经负伤,要驱散这毒雾也并非难事。
但如今雾中却偏偏混合了这来历不明的黑袍人的金弓箭气,变得难以招架。
“你究竟是谁?”
“之前没敢说出的,半年前,发生了什么?”
灰袍长老脸色骤白:“这不可能——不可能!”
数宗围杀,不可能留下活口!
岁星未应,手中现出一枚金符,符面篆文将黑袍映出一片冷金。
她指尖轻弹,金符化作流光没入毒雾。
顿时,黑气如雨坠落。
雨落倾盆,罩住满地尸骸。
而后,火光四起。
战场边缘,褚望看着化成一片火海的青灵宗,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混着哽咽。
岁星转身时,瞥见她发间沾着的金莲荧光。
本该温和的光点,此刻却在墨色雾气中映出冷冽,如同坠进深渊的星辰。
她指尖微动,一枚金色印记悄然覆上褚望手背,按住那满心业火。
岁星的手落在她颤抖的肩:“跟我走吗?”
褚望看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毒雾与金芒相触,竟绽开细小的黑色莲花。
“带我走。”
青灵宗的冲天火光引来不少探查之人,看着尸山血海,联想到前几日苍梧宗人与褚青的同行,苍梧宗灭掉青灵宗的传闻甚嚣尘上。
很快,术道联盟派人前来调查。
松岭客栈前,几人迎风而至。
为首男子眉骨锋利似出鞘剑,偏偏生了一双凤目,垂眸时如悲悯神像,抬眼时眸光却淬着毒刃般的讥诮。
看见是他,来迎接的孙秋实脸色凝重不少。
此人名为危烬,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掌管联盟鉴明司,稽查邪术,调解纷争。
他毫无耐心,言辞冷傲,行止带杀,不好相与。凡他插手之争端,必有一方要伤筋动骨。
看来,苍梧宗此劫不好过。孙秋实心中暗叹,面上却堆笑相迎:“苍梧宗孙秋实,恭迎危掌司。”
“苍梧宗?”危烬睨他一眼,“倒是比哭丧的鸦群还来得殷勤。”
面对他毫不客气的奚落,孙秋实硬着头皮解释:“青灵宗之事牵涉我宗,宗主特命我等来协助掌司,听候差遣。”
“苍梧宗有最大嫌疑,你们是来助我,还是来阻我?”
危烬手中折扇不紧不慢轻叩掌心。
扇骨轻响间,孙秋实目光不由落在那半透明的折扇上。
传闻此“裁雪扇”以九寸玄冰玉为骨,取北溟海底千年寒髓所制,如握寒霜晶魄。
“我宗长老、弟子九人亦葬身其中,”孙秋实正色,“自然望早日查明真相,告慰亡灵。”
“哦?”危烬冷笑,“是信不过鉴明司的手段,还是信不过我危烬的能耐?”
“不敢。”孙秋实脊背微僵。
“既不敢,便候着。”危烬越过他,“待真相落定,联盟自会知会——莫要自作聪明。”
青灵宗废墟中,腐气裹挟着焦味扑面而来,危烬踩着断壁残垣眺望。
鉴明司术士蹲在尸首间勘验,所经之处,空气中隐约泛起虫鸣般的嘶响。
属下递来验魂玉简:“掌司,青灵宗与苍梧宗弟子死因大多相似。根据玉简捕捉的精神力波动,动手者至少有两人。奇怪的是,满地焦黑,却不似火烧痕迹。”
危烬心中有数,平淡道:“毒蛊术。”
“毒蛊术?自三十年前赤幽宗覆灭,听闻此术已经失传。”属下思索,“不过,青灵宗前些年失踪的宗主夫人,与赤幽宗好像有些瓜葛。”
危烬嘴角勾起讥诮弧度:“赤幽宗就是青灵宗暗中所灭,那宗主夫人认贼作夫,恐怕也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属下猜测:“难道是赤幽宗余辜的复仇?”
危烬不语,轻挥裁雪扇,冰绡扇面骤然展开,其薄如蝉翼却刀剑难伤,上面无字无画,像一片纯白苍凉的雪原。
他指尖划过扇面,拖曳出淡青色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成青灵宗的飞檐斗拱。
下一刻,数十道朱砂人影浮现,在扇面上挣扎抽搐。
最清晰的两道身影格外醒目:一个黑袍带弓,一个红裙催雾。
裁雪扇猛然合拢,人影瞬间消散。
“复仇?”危烬抬眼望向血色残阳,“联盟早嫌西域十八宗势大,青灵宗满门皆死,倒给递了把现成的刀。此次召鉴明司介入,无非想坐实苍梧宗的罪名。若此时跳出什么赤幽余孽,岂不是和联盟的如意算盘相悖?”
属下霎时明白:“真凶必须是苍梧宗?”
“术道联盟要的是苍梧宗倒下,而我们——”危烬摩挲扇骨上隐约的冰纹,“要的是让这出戏唱得更真些。传令,即日起封锁青灵宗废墟,鉴明司锁定苍梧宗为首要嫌犯。至于那两个真凶,暗中查探其动向。”
属下领命退下。
暮色漫过断墙时,危烬再次展开裁雪扇。
他凝视其上画面,指尖溢出一枚冰晶,点向黑袍人。
黑袍人罩着的风帽随之轻晃,隐约露出一张空面。
“黑袍无面人?有意思。”
危烬轻笑。
在返回无极宗途中,岁星顺道去了趟奇兽门。
当古坚从睡梦中苏醒,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一颗蛋,蛋下压着一张纸条:“以兽易兽。”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无极宗的“赔偿”。
而后,在栖霞山的玩家们,发现游戏中多了一个名为褚望的Npc。
相较于荆戈,褚望看上去平易近人许多,于是有胆大的新玩家拉上了她的手。
一股黑气瞬间沿着玩家手臂冲向脑门,这名玩家成了全服第二个阵亡的人。
第一个是来到这里后便迫不及待出去探险,但因为业务生疏,不小心踩空跌落悬崖的周亭,游戏昵称为“汀洲”。
重生归来的汀洲并不放弃,徒步三天后,她终于走出栖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