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坐在一架深木轮椅中，脊背笔挺，额前碎发似久未修剪，如帘幕低垂，将眉眼笼在流动的阴影里，脸上伤痕蜿蜒，像是被月光镀成淡银的河流，在苍白的肌肤上拓出支离的纹路。
她只是凝然端坐，风起时，碎发轻颤，偶尔漏出一线眸光，如秋水般明净，似乎是历经洗练沉淀出的比完整面容更令人心悸的悲悯。
深深的震撼涌上朵来咪的心头，在怔愣间，两滴泪几乎无意识地从她眼角砸落地面。
知七发觉，关切询问：“你怎么哭了？”
朵来咪连忙擦泪：“有一股苦难的味道，从她身上扑面而来。”
“还有慈悲。”
一直未开口的无名椽小声接话，更像自言自语。
“济世者们，不必哭泣，不必心忧。”岁星道，“你们的到来，是无极宗的福音，我将与你们一同，迎接新世界的美好。”
“你是Npc吗？好高的智能性。”
双雨朝岁星走近，直至走到最近处，她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却迟迟不能落下。
她居高临下，看见岁星放于轮椅扶手上的指节如竹枝般分明，伤疤在她颧骨处折出锋利的弧度，隐在碎发中的眼眸像是将熄未熄的灰烬里暗藏的一点火星。
双雨缓缓回拢手指，不由后退一步。
被游戏人物震慑的可能性很低，但绝不是零。
岁星并未介意她的唐突，她道：“这里是无极宗，我名为岁星，是你们的师姐。半年前，宗门被屠，唯我一人侥幸逃生，如今，得诸位加入，这断脉宗门——终得重燃薪火之望。”
双雨撤回玩家队伍，游戏经验最为丰富的她询问：“需要我们做什么？”
“这片大陆充斥不可调和的矛盾，凡人在奴役中挣扎，术士在争夺中沉沦，还有灵族，它们是无形无相的灾厄，当隐于黑暗的身躯穿过血肉，轻则如同被污染后畸变，重则仿佛被吸食般丧命。”
污染、畸变、吸食——刚调出游戏面板的任明舟听闻这些关键词，准备退出的动作不由一滞。
她不知是否是巧合，她一贯喜欢用这些字眼去描述那些现实世界中所谓“感染病毒”的患者和他们的真实状态。
她关闭面板，继续倾听。
“身为宗门后继，当以血肉为薪续燃五济卷章，以脊骨作锋崩解腐朽旧序，重塑人族尊严。”
岁星话音方落，五位玩家同时收到系统提醒。
【命途·涤尘启明：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无极宗历经劫难，山道蒙尘，大殿倾颓。今日既入门下，需以凡躯践道心，从最朴素的修缮劳作中感悟宗门传承。此乃承命之始，唯有重建残垣，方能窥见修术之门。
任务奖励：精神力、宗门贡献点、称号“无极宗第四代弟子”。】
双雨仔细看完，率先判断：“命途任务——看起来是主线任务。”
知七调出游戏面板：
【姓名：知七】
【种族：人类】
【精神力：0\/100】
【术阶：零阶（混沌胎衣）】
【术法：无】
【技能：无】
【背包：空】
【状态：气血调和】
【宗门贡献点：0】
朵来咪对任务饶有兴趣：“感觉奖励很丰厚。”
无名椽下意识扶了扶眼眶，后知后觉发现在游戏中已不需要戴眼镜，但世界清晰无比，她默默走离人群，开始观察殿中种种布置。
见大家逐一散开，任明舟犹豫片刻，走到岁星身前，尝试性道：“你好。”
岁星回应：“你好。”
任明舟认真凝视她的神色，想从中发现些许端倪，最后，她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思之发笑的问题：“你是真人吗？”
在这个为她们构筑的游戏情境里，岁星不答反问：“你对真人二字有何定义？”
听出她对问题的回避，任明舟想：好聪明的人工智能。
她转而问：“灵族污染导致的畸变、吸食导致的死亡，呈现怎样的病理特征？”
“凡人只能看见青紫皮肤下凸起游蛇状脉络，却捕捉不到那截正在吞噬脑髓的半透明触须。”
“呼吸功能受损导致皮肤发绀，局部血液循环障碍，脑部组织异常增生——”任明舟将岁星的话简单翻译，这些症状简直与如今肆虐的所谓“慢活化呼吸系统冠状病毒”别无二般，她问，“这是在映射现实？”
岁星垂手转动轮轴：“虚界浮生，若水月无相，终归尘寰之缚。”
却不知是虚幻在模仿真实，还是真实在复刻虚幻？任明舟注视她离开的背影，良久方才回神，她环顾四处，知七在清扫地面，朵来咪在擦拭墙壁，无名椽在绕着殿中高柱端详，而双雨不知所踪。
她抬起手掌，按压血管，组织弹性和阻力梯度异常明晰：这里究竟是游戏，还是——
真实——太真实了。无名椽用手抚过花纹的走势，激动到脸颊发热。
“这根柱子怎么了？”
旁侧传来的声音让她下意识瑟缩，她转头，看见了任明舟。
呼吸间的沉默后，她回应，音量极低：“每——每处破损都不相同，甚至造成破损的方式都不相同，实在是太震撼了。”
“你的名字看起来像一位古建筑爱好者。”
无名椽连连摆手：“我只是喜欢做一点手工。”
“你说的手工——包括木工吗？”
无名椽轻轻点头，红晕从脸颊扩散到了耳根：“包——包括。”
“我能帮到什么忙吗？”
“可能要砍树，但是——”
此时，双雨风风火火走进，说话的声音成功盖过无名椽的下半句话：“我去外面走了一遭。”
知七好奇凑上前去：“有没有发现或者奇遇？”
“一眼望去都是山道，并且我还发现一个问题。”
知七接话：“什么问题？”
“冲刺、大跳、轻功，我通通不会，根本走不远。”
知七分析：“应该如任务所说，修缮完宗门才能修术，估计到时候会解锁。”
“那我们开始大展身手吧。”双雨拍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过，从哪里下手？”
任明舟建议：“我觉得可以听听无名椽的想法。”
见大家的目光聚来，无名椽悄悄往高柱后移动，尽量避免灼热的眼神接触，片刻后，咚咚闷响从柱子后传来。
知七走近，倚着柱子探头看她，见她指节叩在柱上。
无名椽缩回手，掰下一节赭色木屑：“柱子，蛀透了。”
闻言，心理作用让知七感觉柱子似乎在缓慢摇晃倾斜，她立刻站直身子。
“我好像发现了一处bug。”心细的朵来咪举手，“师姐说，宗门被屠是半年前，仅仅半年，木柱不应该被蛀成这样吧？”
“是松木，材质软，易被蛀。”无名椽小声道，“还有——保养不当，年久失修。”
看出她的不好意思，任明舟道：“所以需要砍树，换柱子。”
朵来咪配合度极高，当即就向殿外望，目之所及，层峦叠嶂，古树参天：“砍哪种树？”
无名椽蹲下身，用木屑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柏树。
双雨接着问：“砍多少？”
无名椽竖起三根手指放在眼前，想想又蜷起一根。
任明舟猜测：“二十根？”
“怎么砍？”知七低头看手，两手空空，“乾坤大挪移还是降龙十八掌？”
似是了解她们的困境，游戏系统再次跳出消息提醒。
【拾遗·器理归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西边旧库房，工具散落得到处都是。若能让里头的物件重见天日，将它们修修补补，或许利于建造？】
任务发布后，神赐的声音在幕后策划耳边响起：“你是个很好的引导者。”
岁星应道：“无极宗很像一个家，家里什么都有，包括趁手的工具。”
知七推开虚掩的库房门，尘埃如雾漫卷而来。她被呛得咳嗽两声，连连挥手，想要凭此来净化眼前的空气。
梁柱下蛛网垂挂，各种工具散落一地。锤子、斧子、锯子、刨子，应有尽有。
无名椽拿起一把斧子端详，低声自言自语：“真考究。古代斧刃厚，适合砍伐坚硬木材，斧柄设计也和现代人体工程学没有半点关系。”
朵来咪双手拿起一把：“分量真重。”
知七抄起斧头就耍了个三百六十度大回环，木柄在她指尖转得像风车，第三圈刚转到头顶，便听“啪”的一声，斧刃突然脱缰飞出。
双雨眼疾手快矮身一蹲，斧刃从她头顶飞过，结结实实钉在墙壁上。
知七一惊，连忙扔下空荡荡的斧柄跑向双雨：“你没事吧？对不起！”
“没事。”双雨摆手，笑着道，“我差点成为这游戏第一个读档回城的玩家，幸好我身手敏捷。你拿斧头当金箍棒耍的手艺，也是一绝！”
差点忘了这是游戏，还好没犯下血案。知七想着，舒了口气，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
无名椽找了一卷金属丝，将它严严实实缠在斧柄与斧头的结合处以做加固，而后默默递给身旁的任明舟。
任明舟接过斧头：“谢谢。”
“我也要，我也要。”
像是会瞬移的知七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无名椽身后，把她吓了一跳。
工具装备好后，砍树正式开始。
但有些活计，似乎有了工具也不太行。
数道深浅不一的斧痕歪斜地趴在柏树树干上，像一串咬在手腕却没咬破皮的齿印。
双雨焦急指挥：“手腕要转！要转！”
刃口啃进树皮，震得虎口发麻。知七第无数次扔下斧头，她抓起双雨的右手往自己腰上按：“在转，在转！手腕在转，腰肌也在转！”
任明舟思索，解下初始默认弟子服腰间的束带，绕着树绑了一圈：“拿这个当准绳吧，咱们先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恐怕不成。”
知七哀嚎：“怎么这个游戏的砍树，是真砍？策划！能不能和光头强联动！我要我的大电锯！最好加暴击！”
朵来咪探究地看她，忍不住道：“我一直觉得，你像一个人。”
知七立刻转移了注意力：“谁？”
“明星蔡之淇。你刚刚的样子，和她之前特别出圈的综艺崩溃名场面合集简直一模一样，声音也像，性格也像，长得也像，还有，名字也像。”
“这位观众，你很有品味。”知七突然正经地清清嗓子，她随手一撩眼前刘海，抬头挺胸，“不错，正是本人。一个小有一些名气的不知名艺人。不要太过迷恋姐，要是真的太迷恋，那姐一会儿给你签个名。”
低能量的无名椽原地蹲下，她的目光定定望着树桩的深色纹路，呢喃：“好像顺年轮砍比较省力。”
叽叽喳喳的众人，唯有在她自言自语这一刻，奇异的没有说一句话，这就显得她的低语突兀到清晰可闻，她立刻闭嘴。
“我就信你。退后，我来。”
双雨正色，她张开双臂将其余四人拦在外侧，抄起斧头退开三步，弓步沉腰，斧刃在空中划出半弧。
“喀！”木屑飞溅，裂口齐整。
她一鼓作气猛凿，掌心仿佛攥了块火炭。
眼见进度猛然加快，四人纷纷上前帮忙。
“往东！往东倒啊！”
双雨额头抵着交握的手背呼喊。
树冠却向西斜，惊飞群鸟。
巨树轰然倒地，五人瘫坐在地，喘息不止。
【精神力+8，宗门贡献点+5。】
知七的目光已经呆滞，她沉默许久，最终缓缓吐出两个字：“饿了。”
按理而言，她在现实生活中想到食物有关的东西就生理性的犯恶心，每天的进食只堪堪维持基本营养。但现在，可能是因为实在太累，她竟然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想吃饭的感觉。
朵来咪询问：“我们是不是还要自己做饭？”
双雨提出新问题：“这棵树怎么搬回去？”
五人面面相觑。
任明舟道：“单纯依靠人力，并不现实。”
无名椽埋头举手：“我——我来想想办法吧。”
“你指定行！”知七突然站起身来，中气十足道，“我给大家去找点好果子吃。”
下一秒，环顾周围郁郁葱葱辨不明种类的林木，她立刻又泄了气。
双雨打开游戏面板，突然发现了什么：“我们的状态变了，腹鸣渐起、喉间干灼、步履蹒跚——”
朵来咪轻轻点头，感同身受，翻译道：“就是又饿又渴又累。”
任明舟回忆：“我们进游戏时是午时四刻，现在是申时，已经过去了三小时。”
朵来咪摸摸肚子：“下午三点的饿，我还撑得住。”
“但我们的初始饱腹度可能只有50%。”知七风风火火道，“我先下线，搜搜该摘哪种果子吃。”
在她退出游戏前几秒，双雨语气急促地补充：“顺便看看现实世界几点了。”
知七摘下VR眼镜，光明和喧嚷瞬间退却，黑暗又冷清的现实世界让她眩晕，她深深吸了口空气，虚无感消散不少。
她翻身点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为：凌晨1：30。
1游戏时辰等于现实世界的1小时。
15分钟后——游戏世界的2刻钟后，知七突然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