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夜宴正酣。
千盏宫灯将雕梁画栋映照得金碧辉煌,
珍馐美馔的香气混合着名贵酒浆的醇厚,在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中氤氲升腾。
宏武帝高踞于蟠龙御座之上,龙颜大悦,
频频举杯,与满朝文武共贺北疆荡寇大捷。
殿中气氛热烈如沸,觥筹交错间,尽是恭贺之声。
新晋的靖北国公王铭与定远国公赵宇,无疑是这荣耀之巅最耀眼的星辰。
王铭端坐席间,身着御赐的深紫国公蟒袍,腰束玉带,神色沉静如水。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赞誉与敬酒,他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和笑意,
举杯应酬,言语得体,既不居功自傲,亦不故作谦卑,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
然而,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寂静,不起丝毫波澜。
这喧嚣的盛宴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盘凶险的棋局。
每一次举杯,每一句对答,都暗藏着无形的权衡与试探。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炽热的祝贺背后,潜藏着多少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真心的敬佩,有急切的攀附,但更多的,是深沉的忌惮与冰冷的审视。
户部尚书钱益端着酒杯凑近,笑容可掬,
话语却句句不离钱粮筹措艰难,仿佛在提醒他军功背后是户部的支撑;
工部尚书黄则借着酒意,对“霹雳火炮”的制造工艺旁敲侧击,探询之意溢于言表。
这些看似寻常的交谈,无不透露出朝堂之上根深蒂固的博弈与暗涌的激流。
相比之下,定远国公赵宇显得更为外放。
英武的面庞因酒意微醺而泛起红光,
他与前来敬酒的旧部将领们谈笑风生,击箸而歌,尽显少年国公的意气风发与豪迈不羁。
觥筹交错间,引得满堂喝彩。
但王铭敏锐地捕捉到,当赵宇的目光偶尔掠过文官集团核心人物聚集之处时,
那飞扬的神采下会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厉色,如同刀锋出鞘的寒光,一闪即逝。
宴会气氛渐至高潮,宏武帝借着酒兴,朗声笑道:
“北疆大捷,赖我大华将士用命,尤以靖北、定远二公居功至伟!
朕心甚慰!”
他大手一挥,
“笔墨伺候!”
内侍早已备好御案。
宏武帝离席,挽袖提笔,饱蘸浓墨,于铺展的澄心堂御纸上挥毫泼墨。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顷刻间,
“国之干城”
四个雄浑刚劲、气吞山河的大字跃然纸上。
他搁下笔,亲自将这幅御书捧起,郑重地递予王铭。
“王爱卿,此四字,乃朕对你之期许!
大华北疆门户,有你镇守,朕高枕无忧!”
宏武帝目光灼灼,饱含深意。
“臣铭感五内,定当竭忠尽智,不负陛下厚望,不负‘干城’之名!”
王铭躬身接过,声音沉稳有力,双手托举着这沉甸甸的墨宝,
感受到无数目光聚焦其上,有羡慕,更有无形的压力。
随即,宏武帝再次提笔,
又书“虎贲鹰扬”四字,赐予赵宇。
“赵爱卿,虎贲之勇,鹰扬之姿,
望你再接再厉,为我大华开疆拓土,扬威域外!”
“谢陛下隆恩!
臣赵宇,愿为陛下,为大华,肝脑涂地,百死不悔!”
赵宇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接过御书,声如洪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满殿文武齐声喝彩,山呼万岁,
声震殿宇,将这夜宴的气氛推向了顶点。
宏武帝满意地环视群臣,声音陡然变得凝重:
“然,北疆虽靖,西陲未宁!
那盘踞西域的大光帝国,狼子野心,窥伺我大华膏腴之地久矣!
其以‘月泉金帐’为号,控弦数十万,更兼有奇技淫巧,打造犀利军械,实乃我大华心腹之患!
此战,虽斩其爪牙于北境,然其根基未损,元气尚存。
众卿当知,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
他目光如电,扫过王铭与赵宇,
“靖北公、定远公,尔等凯旋,非是终点,实乃起点!
接下来,朕要你们,好好替朕、替大华,摸清这头西域猛虎的底细!
其山川地理、兵力部署、军械虚实、乃至其朝堂内情!
待情报详实,时机成熟,便是我们犁庭扫穴,彻底拔除这西陲毒瘤之时!”
宏武帝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和对未来的磅礴野心。
殿内气氛为之一肃,不少大臣脸上露出凝重与思索之色。
王铭与赵宇更是深深一躬:
“臣等谨遵圣谕!定当殚精竭虑,为陛下廓清西域,永绝后患!”
除了御笔亲书,宏武帝还额外赏赐了两人:
赐王铭一柄镶嵌蓝宝石的西域风格精钢弯刀,
刀鞘古朴,刀刃寒光凛冽,寓意其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赐赵宇一套明光宝铠,甲片在宫灯下熠熠生辉,象征其勇冠三军,护国佑民。
盛宴终有散时。
当夜阑人散,王铭回到御赐的靖北国公府邸——原为一座闲置的亲王别苑时,
麟德殿的浮华喧嚣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
偌大的府邸虽灯火通明,仆役们屏息静气,垂手侍立,
却弥漫着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近乎凝滞的沉寂,仿佛连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那份御赐的荣耀,在此刻显得如此空旷而遥远。
他挥手屏退所有侍从,只留下贴身亲卫把守要道,
独自穿过回廊,步入深处那间早已吩咐过不许旁人靠近的书房。
书房内,烛火明亮而稳定。
陆仙早已等候在此。
她已换下夜宴时那身繁复华丽的命妇礼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窄袖襦裙,
外罩一件半旧的银狐裘,乌发简单挽起,几缕碎发散落鬓边,更添几分清冷。
她正伏案于一张巨大的西域舆图前,秀眉微蹙,
指尖蘸着鲜红的朱砂,在地图上那些代表沙漠、戈壁、绿洲的线条间,专注地勾勒着新的标记和路径。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
清丽的容颜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长途奔波后的疲惫,
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回来了?”
陆仙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洞悉世事的调侃,
“麟德殿的琼浆玉液,觥筹交错,怕是抵不过这舆图上的风沙与血腥味道吧?”
王铭脱下沾染着酒气和熏香气息的厚重外袍,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内里深色的劲装。
他大步走到案前,目光瞬间锁定在她勾勒的地图上,沉声问道:
“路上可还顺利?京城那些如影随形的耳目,可曾惊动?”
陆仙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盯着我们的人?呵,比草原上围着腐肉的秃鹫还多,比戈壁里追踪猎物的饿狼还紧。”
她放下朱砂笔,用布巾擦了擦指尖的红色,
“不过放心,尾巴都甩掉了,干干净净。
走的是当年祖父秘密经营多年的‘暗河’水路,
换了三次船,在芦苇荡和废弃水道里绕了个大圈,确认彻底干净了才上岸。”
她神情迅速凝重起来,直视着王铭的眼睛,
“夫君,你临行前的担忧,一点没错。
京城这潭水,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
她不再多言,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用火漆密封过的密报,递到王铭手中。
纸张边缘带着磨损的痕迹,显然经历了长途传递。
王铭眼神骤然一缩,如同捕食前的鹰隼。
他接过密报,撕开火漆,借着烛光快速扫视。
几行触目惊心的名字和地点,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他的眼帘:
榆林县副总兵郑奎、黄州卫指挥同知马彪、甚至还有…嘉峪关那位看似谨小慎微的税监衙门司库主事!
后面附着简短的供词摘要:
利用职权,篡改账目,以次充好,将优质的军械材料、粮秣甚至精铁铜锭,
通过伪造的商队文书,源源不断运出关外…
“蛀虫!国之蠹贼!”
王铭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从冰层下挤出来,
压抑的怒火在胸腔里翻腾,让烛火都似乎摇曳了一下,
“食君之禄的边关重将,朝廷倚仗的守门人,竟成外虏走狗!
他们吞下的每一粒粮食,每一块铁石,都是边关将士的血肉!
是北境百姓的膏腴!”
他猛地一掌拍在坚实的楠木桌案上,
震得舆图上的朱砂线条仿佛都在跳动,笔架上的狼毫笔叮当作响,
“难怪!难怪那大光帝国能支撑如此庞大的战争机器!
能打造出‘霹雳火炮’这等利器!
原来是有这些内鬼,在暗地里替他们输送资粮,养虎为患!”
“这恐怕还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
陆仙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一丝后怕,
她纤细却有力的指尖点向舆图上敦煌以西,一个标记为“月牙泉”的微小绿洲位置,
“根据那个管库副使的口供,加上我们冒险截获的‘白驼商队’残留账目碎片,
多方印证,所有走私物资的最终汇集点,都指向月牙泉附近的一个秘密绿洲据点。
那里…守卫森严得惊人,布防图我大致标出来了。”
她指向朱砂勾勒的几个防御圈和暗哨点,
“连大风…不,连大光帝国派去的核心使者,进入核心区域都需蒙眼,由专人引导。
据点深处,俘虏隐约提到,似乎有一座规模惊人的地下工坊!
运抵的精铁、铜料并非储存,而是就地被投入熔炉熔炼、锻造成型!
我怀疑…那里就是‘月泉金帐’打造其战争利器的核心巢穴!
是他们敢于觊觎大华的底气所在!”
地下工坊!就地熔炼锻造!
王铭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这意味着什么?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部落或邦国的劫掠据点!
这意味着“月泉金帐”所代表的大光帝国,
拥有着高度组织化的军工生产体系,远超游牧部落的劫掠经济!
其工业能力、技术储备和野心,都昭然若揭!
这已经不是一个边患,而是一个正在崛起、拥有完整战争潜力的帝国威胁!
“夫君,还有一事,万分蹊跷。”
陆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那是真正经历过生死边缘的后怕,
“我在黄州卫附近,追踪‘白驼商队’一支可疑分队时,险些着了道。
对方…有真正的高手!
行动迅捷如鬼魅,配合默契无间,下手狠辣精准,绝非寻常马匪或部族武士所能为。
其行事风格…冷酷、高效、毫无拖泥带水,更像是…
训练有素、只为杀戮而生的…死士!”
死士!
王铭眼中寒光爆射,如同黑夜中划过的冷电!
这大光帝国,不仅财力雄厚,军工惊人,
竟还蓄养着如此精锐、如此隐秘的杀戮力量!
其威胁程度,远超他们此前最坏的预估!
陆仙能全身而退,实属侥幸!
“看来,陛下今夜在麟德殿所言,绝非一时兴起,更非空穴来风。”
王铭缓缓踱步到雕花木窗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窗户。
神都初夏的夜风带着暖意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窗外,星河璀璨,万家灯火勾勒出帝都的繁华轮廓,一片盛世景象。
然而,在这片祥和璀璨之下,王铭仿佛看到了无数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西陲魅影,已露獠牙。
而我们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朝堂之上…”
他目光沉沉地望向皇城那巍峨的轮廓,声音冷冽如冰,
“怕是也有人,早已与这魅影…暗通款曲,沆瀣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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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另一处深宅大院。
厚重的锦缎帘幕层层垂落,将外界的一切声息隔绝得严严实实。
室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羊角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
在名贵的波斯地毯和紫檀家具上投下扭曲摇曳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的幽冷气息,丝丝缕缕,却丝毫压不住那股弥漫在空间里的、令人窒息的紧张与阴鸷。
主位上,一个身着深紫色团花常服、面白无须的老者,正闭目养神。
他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正以一种恒定而缓慢的节奏,
捻动着一串油光水亮、包浆深厚的紫檀佛珠,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看似平静入定,但那微微跳动的眼皮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此人正是户部尚书钱益最为倚重的心腹幕僚,
府中上下乃至朝中一些知情者,皆敬畏地称其为“阴先生”。
下首,黄州卫指挥同知马彪的心腹家将马三,
正五体投地般跪伏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死死抵着地砖,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黏腻的寒意。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禀报着:
“…阴…阴先生…大…大事不好!
靖…靖国公夫人…那个陆氏…她…她到了黄州!
神不知鬼不觉!
还…还抓了我们一个负责与‘白驼’接头的关键人物!
那…那接头人知道榆林、黄州好几条线上的事…万一…万一他扛不住刑讯…”
“废物!”
阴先生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毒蛇般的阴冷寒光,
手中捻动的佛珠戛然而止,紧紧攥在掌心!
“黄州卫是干什么吃的?!
马彪手下几千号人,连个女人的行踪都掌控不了?!
眼皮子底下让人把舌头拔了?!”
“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啊!”
马三吓得浑身剧颤,如同筛糠,额头在地砖上磕得砰砰作响,几乎要渗出血来,
“那…那陆氏…简直如同鬼魅!
根本摸不清她的路数!忽东忽西,行踪飘忽!
而且…而且她身边绝对有顶尖高手护卫!
我们派去‘处理’那些可能暴露的尾巴的人…都…都折了!
死状…极其惨烈,像是…像是被猛兽撕碎…”
“高手?”
阴先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刻薄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再高的手,能高过‘新月’的锋芒?能快过‘弯刀’的寒光?”
他特意加重了“新月”和“弯刀”这两个词。
马三闻言,如同被雷击中,猛地抬起头,
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您…您是说…动用‘影…影月卫’?!”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
仅仅是说出来,就让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不由自主地狠狠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阴先生的声音如同毒蛇在枯草中游弋,冰冷、滑腻而充满杀机,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
“陆仙此女,绝非寻常内眷!
她是王铭的臂膀,更是他伸向西域探查情报的眼睛!
此眼不瞎,我等苦心经营的一切,皆危如累卵!”
他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马三,
“立刻传信给‘月牙泉’!
让他们派最快的‘鹞鹰’,务必送到!
就说,黄州有‘鹰’啄食,请‘主人’派出最利的‘刀’来!
要快!要最顶尖的‘影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然,
“同时,传令给‘白驼’,黄州那条线…立刻斩断!
所有可能接触到核心的知情者,无论大小,一个不留!
务必做得干净利落,要像是…穷凶极恶的草原马匪,为了复仇而进行的劫掠与屠杀!
明白吗?!”
他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腥的杀意扑面而来。
“是!是!小人明白!明白!一定办得干净!”
马三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额头一片青紫,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沉重的门扉无声地合拢,室内重归死寂。
羊角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在阴先生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投下更加诡谲的阴影。
他缓缓松开紧攥的佛珠,重新闭上眼,试图继续捻动,却发现指尖有些僵硬。
他口中喃喃低语,念诵着模糊不清的佛号,
仿佛在祈求神佛庇佑这场杀孽,又似在安抚自己那颗因恐惧而悸动不安的灵魂。
檀香的气息依旧冰冷,窗外的神都繁华被厚重的帘幕彻底隔绝。
此刻,这间密室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挤压,无声地预示着一场更加血腥、更加致命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王铭在明处享受着勒石铭功的无上荣耀,接受着皇帝的期许和万民的敬仰,
而他们,则在最深的阴影里,磨刀霍霍,准备着致命一击。
这盘以整个大华国运为注的惊天棋局,
厮杀已入中盘,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步步惊心,生死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