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
夜露凝结在枯黄的叶片上,顺着脉络滴落在青砖缝隙里。
玉珀刚打晕看守的小太监,从布满蛛网的窗子翻出来,粗布裙角还沾着冷宫柴房的霉斑。郡主离京前吩咐:要将永安侯周岳崇丢在地宫,让汪久丢人擒住他。同时盯住侯府的家眷,郡主还有帐要跟她们算。
可谁知,半路杀出程咬金,一群如鬼魅般的黑衣人,劫走了周方氏等一众永安侯府家眷,还将她关进这潮湿的柴房,她的脚踝受伤了,肿得像馒头。
冷宫的阴暗小路,霉味混着腐臭的气息,玉珀一瘸一拐地走着,想要赶紧离开。突然,一双裹着黑绸的手猛地扼住她的咽喉。
那人攥着半块碎瓷片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刀刃贴着玉珀突突跳动的颈动脉,却迟迟没落下:“别动!当年永安侯府的蒋夫人给小姐选了六个丫鬟,如今金风和金钨守着护国郡主寸步不离,玉篆跟着太子远赴晋国,玉珀姑娘,你一直潜伏在老夫人周方氏身边……”
玉珀喉间发出呜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碎瓷片 “当啷” 坠地,那人突然用力将她拽进更深的阴影。
墙根的蟋蟀猛地噤声,腐木上的苔藓簌簌掉落,月光撕开斗篷的褶皱,露出一张清丽得近乎冷冽的脸 ,眉梢朱砂痣艳若滴血,可眼尾细纹里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傻丫头。”
带着凉意的手指扣住玉珀颤抖的手腕,一方旧帕子从袖中滑落。
月光掠过帕角褪色的金线,玉珀指尖抚过歪斜的鸳鸯绣纹,那针脚歪斜得厉害,是十二岁那年她和银月在绣房偷学时的拙作。
记忆突然翻涌,那时她们蹲在灶台边烤偷来的桂花糕,银月被烟熏得直打喷嚏,却还固执地要教她绣出展翅的鸳鸯。
“银月,是你吗?银月!”
玉珀突然抓住对方衣袖,布料下嶙峋的骨骼硌得她掌心生疼。那人用袖口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泥污,动作却比当年笨拙许多,袖口金线蹭得她脸颊发痒。
“是我,玉珀,终于又见面了。”
玉珀盯着银月眉梢那点朱砂痣,恍惚间竟觉得那抹红像是血沁进了皮肉里。记忆中的银月笑起来眼睛弯弯,会把萤火虫装进纸灯笼送给她,哪里是如今这般满身戾气、如惊弓之鸟的模样。
玉珀猛地扑进那带着血腥味的怀中,泪水浸透对方衣料。
记忆里那个总把野花别在她发间的银月,此刻身形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你怎么会在这?快走,很危险!“
“傻丫头,我可是月美人!”
“难道现在宫里风头正盛的月娘娘就是您?你怎么会成为娘娘?当年家主把你接走不是让你去伺候蒋岚少爷吗?怎会是送去了西凉?” 玉珀抽噎着抬头,看见银月眼角滑落的泪,竟比自己的还要滚烫。
“当年,是我自请潜入西凉的,我混进了西凉暗卫‘花影月’组织,获取情报,伺机而动。”
玉珀低头看着银月掌心纵横交错的伤疤,那些被淬毒银针扎出的孔洞早已结痂。
“刚入门时,他们把我扔进蛇窟,说活下来的才能成为暗卫……”银月平静地说道。
话音未落,玉珀已泣不成声,她想起小时候,她们一起在人贩子手中苟活的苦日子。
那一年,家乡闹了旱灾,母亲只为了一石粗米就把她卖给了人贩子。可银月比她更可怜,人贩子在街角捡到浑身是血的银月时,她怀里死死护着昏迷的弟弟,她自卖自身,只求给弟弟一口饭。
玉珀颤抖着抚上银月掌心的伤疤,指尖触到那些高低不平的结痂,仿佛摸到了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夜晚。少时,那个捧着糖糕分给她的银月,究竟在蛇窟里经历了怎样的绝望?那些淬毒银针,又在她身上留下了多少难以言说的痛?
“是西凉太后派我处理永安侯府的余孽,我怕你受牵连,便派人把你藏了起来。”
“银月,这些年你受苦了吧?夫人去江南前跟我说,她给我们自由,让我们随心而为,自由地选择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 银月突然大笑,惊飞墙头上的夜枭,笑声里混着压抑的哭腔。
“我们这样的人,可以怎么选?还能有什么样的人生呢?当年人贩子要把我卖进青楼,好在夫人把我买了回来,我弟弟春生被栎阳长公主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好在有小姐冒死相救!我们不过是比其他的蝼蚁更幸运而已,生为平民百姓,在这世上哪有什么自由的人生,不过是弱肉强食,蝼蚁怎么选都只是蝼蚁,不过用一条命换另一种死法!”
“银月,你别这样说!我们已经很幸运了,我们也可以像夫人和郡主一样,拯救更多不幸的人。”
玉珀捏了捏银月的手,可是银月却默默收回了手。
“对了,你把永安侯府的家眷怎样处置了?” 玉珀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问。
“杀了。” 银月的声音冷得像冰。
“胡心菏和永安侯的外室呢?”玉珀急切追问。
“也杀了!”银月眼底生寒。
玉珀后退半步,裙摆扫过墙根发霉的青砖,惊起一团细小的飞虫。
“可是郡主的计划……”她话未说完,就被银月骤然冰冷阴鸷的眼神惊得噤声。
“是西凉太后的命令,太后要她们生不如死,我也只能照做,她们恶贯满盈,有那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夜风卷着枯叶掠过两人脚边,银月望向玉珀,眼神突然变得猩红。
玉珀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可是高高在上的娘娘,再也不是任人欺凌买卖的小姑娘。人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就会变得贪婪可怖。
银月继续说道:“我听说,二十年前,是永安侯府的周方氏将凤阳长公主迷晕,送到了西凉人手上,那年,很多京城贵女都被西凉乱军凌辱致死,所以太后给她们选了同样的死法。据说当年旧京,护城河都被百姓的血染红了!那些权贵把无辜百姓当做蝼蚁,有那样的下场,也是她们罪有应得……”
玉珀沉声应道:“嗯……”
银月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玉珀,你知道吗?我多想回到南楚,回到你们身边……春生他还好吗?”
“他很好,如今也是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呢”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银月突然将玉珀推进阴影:“快走吧,在我身边有很多太后的眼线,我不便久留。告诉郡主,她的计划想要成功,必须除掉霍图勒!”
银月转身时,玉珀看到她手腕上露出半截没入皮肉的银色锁链,那是西凉暗卫“花影月”终身不得取下的烙印。
银月身影敏捷地再次隐入黑暗,玉珀攥着旧帕子追了两步,只看见月光下猩红裙裾掠过断墙,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