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汉王殿下返邸!”
今日午时,伴随着这句话的响彻。
平静了数十天的汉王府内,就陷入了一片狂欢之中。
也许是为了庆祝自己终于脱离牢狱。
也许为了发泄自己被父王囚禁许久的郁气。
苏婉清大摆宴席,从王府府库中取出了大量的钱财、粮食、美酒随意的分给众人,并放下豪言——今天府中无论何等身份,都可以参与进来。
……
宴席持续了很久,直至深夜时分都还未消停。
宴席之上,人声鼎沸。
本来作为汉王护卫的一群人,虽喝的烂醉如泥,可依然还在手舞足蹈的叫嚣着自己还能喝。
酒液随着这些人的动作,洒的满地都是。
而本来作为汉王侍女的一群人,则在载歌载舞。
她们的舞步经过每张案牍时,总能让那些本就喝的热血沸腾的汉子们红着脖子,继续豪迈的再饮下几杯,直至彻底坚持不住,喝的烂醉如泥,倒伏在案牍上呕吐,被同僚们狠狠地大声嘲笑。
可以说,在这种狂热的气氛中,就连负责守卫的侍从们也都没忍住,选择了加入其中,一同享乐。
不过,他们都没发现的是,本来还坐在主位上豪迈地饮着美酒的汉王殿下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而伴随着她一同消失在宴席中的,还有坐在宴席左上首位置的荀瑾瑜。
……
与此同时,离开喧哗宴席的荀瑾瑜搀扶着步伐摇摆,醉意醺然的苏婉清来到了一处清幽静谧的庭院。
春风吹拂而过,荀瑾瑜默然不语的看着突然挣脱开她搀扶,俯身呕吐的背影。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荀瑾瑜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目睹苏婉清纵酒至这般狼狈的境地了。
自苏武召见她之后的日子里,她每每去看还在牢房内的苏婉清时,她就总是这个样子。
起初,她还于心不忍,时常劝她别饮酒过量。
可后来,也不见苏婉清听,她也就听之任之,不再管了,甚至于,就连今日苏婉清搞这种荒唐的宴会,荀瑾瑜都没有出言劝阻。
因为对于苏婉清为什么这个样子,荀瑾瑜其实心知肚明。
无非就是想用酒精麻痹一下自己,让自己暂时忘却一些烦心事。
所以,让她发泄一下也好,不是吗?
盯着苏婉清的背影,荀瑾瑜默默的想着。
可一回起苏婉清尚在牢狱内所说的话,荀瑾瑜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究还是忍不住出现了些许动摇。
随后,荀瑾瑜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便踏步向前,拍打起了苏婉清的背部。
平心而论,她其实向来都瞧不上苏婉清,觉得她行事乖张、荒唐,一直都是个大麻烦。
况且,她也没有资格去谴责苏绾。
可人皆如此,都是感性动物。
更别说论起亲疏远近,她与苏婉清的关系其实除了时常斗嘴以外,也算亲近。
因此,心中难免为苏婉清感到不平也是正常的。
经过这些天的思考与观察,荀瑾瑜能确定以及肯定——苏婉清所言非虚。
对比苏绾。
苏婉清在这偌大的洛阳城内,是真的并不受待见。
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吏,对于苏婉清都是又惧又瞧不起,反观苏绾,则是爱戴又拥护。
这其中,或许有苏婉清本人性格上的因素。
但真正的原由,却正如苏婉清心中一直都清楚的,终究…在于苏武。
这位皇帝,真无愧于在这种局面都能坐稳江山。
让天下所有野心家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仅手段了得,就连心肠也属实够狠。
搞得就连荀瑾瑜都觉得——
苏婉清能活到现在,真的算很坚强的了。
至于为什么荀瑾瑜这么想…
那就不得不先说如今大周的权力框架了。
这些天以来,荀瑾瑜重温了一下汉王府中的藏书资料与现实大周曾经的一些发展历程。
以荀瑾瑜担任一国丞相二十年的眼光来看,现实中的大周与吴信的大周有着本质的区别。
虽然皇帝的角色依旧是天命所归,执掌天下权柄的最高人。
但与吴信的说一不二不同,苏武身为皇帝的权柄其实很分散。
也就是权柄的集中度不够,只是苏武很聪明,一直把大周的军权牢牢抓在手里,避免了大权旁落的可能性,从而看似依旧在大周一言九鼎,说一不二。
但真的是这样吗?
自然不是。
因为门阀世家在大周内部的权柄比例并不低。
这是所说的权柄,非是军权,而是他们垄断了文官体系和地方治理。
数百年的发展,中枢要职、州郡长官,乃至基层胥吏,多由世家子弟或其门生故旧充任。
这形成了一根又一根无形的触手,渗透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是的,军权固然锋利,能保证自己权柄不失 极具威慑力。
但日常的治理、赋税的征收、民生的维系,却不是军权能处理的,而是得依赖这套遍布世家之人的文官体系。
而苏武的意志,同样也需要通过这套体系去传递和执行。
一旦传达的政令,有损害这些人的利益,那么其中的阻滞,可想而知。
于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政令通达,亦为了保证自己屁股上的位置,那么苏武就必须对这些人进行分化。
首先出场的,是绣衣使者。
他们遍布天下,是为耳目,也是避免地方尾大不掉、监视世家动向的工具,偶尔间也可以充当拉拢、分化、制造矛盾的工具。
这与苏武手中的军权相辅相成,成为了维持苏武统治的支柱。
但这种工具,只是活跃了一段时间,便藏于暗处,只充当耳目,不再高调示人。
这是因为,这个工具容易引起门阀世家们的恐慌。
当皇权的爪牙带来的威胁超过了单个世家能承担的极限,那么他们的带来的分化效益,甚至可能远不如让世家门阀们联合的速度快,也容易让世家们采取更极端的手段来自保。
所以,当维持统治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为了避免动摇统治的根基,那么苏武自然见好就收,收回了绣衣使者庞大的权力,只留下了监察这一作用。
但绣衣使者暂时落幕,可朝堂的分化却不能停。
因为这是皇权的保证。
作为皇帝,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他的权力。
因此,四分五裂的朝堂和维持朝堂需要的平衡,保证皇权的独大就成为他需要思考的问题。
门阀世家需要用谁制衡?
无外乎宗室,外戚,宦官,寒门。
可宗室被自己杀光了,该怎么办?
那就只能使用外戚、宦官、寒门了。
这些新贵在苏武的大力扶持下进入了朝堂。
同时,在经历许多的斗争之后,苏武也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四分五裂、相互牵制,维持着微妙平衡以确保皇权独尊的朝堂,在他手中诞生。
如此一来,他终于高枕无忧,不再折腾,漫不经心的该做什么做什么,直至年岁渐长,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没有男嗣的苏武,纠结许久,决定依照宗法,试图把那顶尊贵的太子冠冕,放在苏绾头上。
但这样一来,身为苏武扶持的外戚势力领袖便选择了极力反对。
毕竟他是苏婉清的外祖父。
而且,他还是力挺苏婉清成为皇太女的最大后台。
朝堂上,他以“皇长女性子懦弱、温顺”无法扛下储君之重任为理由,带着诸多曾经支持苏武上位的元老反对。
见此,一时之间,苏武竟然犹豫了。
毕竟,苏婉清外祖父的理由,让他信服。
但很快,苏武的犹豫便被打消了。
因为与苏婉清相比,苏绾的优势太大了。
她有妈妈,而苏婉清没有。
而后宫,虽是方寸之地,但作用却与朝堂不相上下。
宦官集团的一众太监,也皆出自此处。
在苏绾母妃的常年恩惠中,宦官集团自是明显更偏向于苏绾。
枕边风,也很容易就让苏武的判断出现偏袒。
而门阀世家,也同样支持苏绾。
但他们看中的,却不是什么储君不储君的,而是苏绾本身的性格。
多年来的“仁孝”之名,让他们觉得的苏绾易于控制,能维系他们在苏武驾崩后,君臣共治的理想未来。
至于寒门,则并未插手这件事。
聪明的他们,只对苏武的态度马首是瞻。
可就算没有寒门的参与。
但1+1>2
所以,储君之争,很快便有了结果。
苏绾顺利的登上了皇太女的宝座。
只要成年,便可戴上太子的冠冕,成为储君。
而苏婉清的支持者们,则在这一瞬间跌入了谷底。
他们手中多有军权,皆是跟随着苏武南征北战的元老,威望甚高。
所以,也许是因为猜忌,也许是为了稳固苏绾的位置,他们开始被苏武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剥夺了官职,告老还乡。
但奇怪的是,这些告老还乡的人,根据资料记载,也很快便在家乡病逝了。
这点,就连身处洛阳,苏婉清的外祖父都不例外。
而随着苏婉清外祖父的去世。
渐渐的,洛阳城内本对苏婉清不好的流言,便开始变本加厉。
可如果只是这样,荀瑾瑜觉得并不奇怪。
毕竟…
《也许年纪大了嘛,一起去世也很正常。》
至于流言蜚语,失势后也正常。
可差错就出在这里。
因为随着苏婉清外祖父的去世,接替他位置的人,却是苏婉清外祖父的儿子。
也就是苏婉清的舅舅。
现如今的大将军,梁北。
之前,荀瑾瑜跟着苏婉清也见过他。
一个没有丝毫胆气的中年人。
这人一登上位置,便开始远离父辈们的好友,也不再插手任何朝堂的事情,只是一味的往士族那边靠,以至于十数年过去后,在朝堂上跟透明人一样的,没人关注。
同时,这人对苏婉清虽态度很好,但却总是瞻前顾后,不敢帮助她。
但苏武,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的态度,却依然让他身居高位,漠不关心。
这无异于是欲盖弥彰。
愧疚?
补偿?
不得而知。
然而,就在荀瑾瑜还在沉思之际。
苏婉清的突然开口,让她从思绪中惊醒。
“嗝,小妾,你怎么变成三个了?”
身侧,不知何时起身的苏婉清正满眼迷糊的看着她。
同时,步伐还摇摇晃晃,看着一不留神就要倒在地上。
这让荀瑾瑜虽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可还是伸手扶住了她,避免她摔倒。
“回房休息吧,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