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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秋日下午,光线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在殿内铺开一片柔和的金黄。

御座通体髹金,椅背雕着九条五爪金龙,在光影中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

但这龙椅上坐着的帝王,此刻却是一派闲适模样。

朱翊钧斜倚在椅中,身上是件月白色常袍,外头松松垮垮罩了件玄色绣金云纹的鹤氅,是闲居时的便装。

他今年五十有四,鬓角已染了霜,但面容保养得宜,肤色是久居深宫养出的白皙,只眼角几道细纹显出岁月痕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仍如年轻时般清亮有神,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手中一卷书。

御案上空了大半。

从前这里总是堆着山一样的奏章,内阁,六部、各省的急递,从案头堆到案尾。

如今奏章少了,只在一角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份,都是经司礼监筛选过、必须御览的要务。

余下的地方,摆着别样的物事,左手边是一摞字帖,最上面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摹本,纸色已泛黄,显然是常翻的,旁边散放着几卷画轴,右手边则更杂些,有官方修书,还有几本明显是民间刊印的话本小说,纸质粗糙,装帧简单,与御用的云纹笺、宫廷刻本格格不入……

此刻朱翊钧手中拿的,正是这样一本民间话本。

若是细看,乾清宫的布置也与从前不同了。

殿角那只一人高的宣德铜炉仍吐着袅袅青烟,炉旁多了个紫檀木架,上头摆的不是古玩玉器,而是一架黄铜制的“千里镜”。

御案后那面巨大的《大明混一图》还在,但旁边添了幅新绘的《万国海疆图》。

图上用朱笔标出了一条条航线……

这一切细微变化,都透着这位统治大明四十三年的皇帝,晚年趣味之变。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

魏忠贤捧着紫檀木匣躬身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今日穿着大红妆花蟒纹的秉笔太监服色,但在偌大的乾清宫里,这身鲜亮衣袍也显得渺小。

他在丹陛下停步,跪下,磕头,整套动作一丝不苟。

额头触在金砖上,发出轻微一声响。

朱翊钧没抬头,仍看着手中的民间话本。

魏忠贤起身,垂手走到御案旁。

他不敢看皇帝在看什么,只小心翼翼打开木匣,取出里面仅有的数份奏章,轻轻放在御案空着的一角。

放的时候,手指微微发抖,不是怕,是激动。

放好奏章,他退后三步,又跪下,磕头。

自始至终,朱翊钧没看他一眼,没发一言。

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铜漏滴水的嗒嗒声。

魏忠贤退出去了。

殿门重新合上,将那抹大红身影隔在外头。

而朱翊钧自始至终都在看着这本诡异的文本。

这些年间,大明朝的小说事业到达了一个崭新的高度,特别是江南那边,带颜色的,不带颜色,影射朝政的,甚至是直接批评的,都敢被刊发出来。

因为开海,民间对于大海有了想象,很多没有出过海的文人,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写出了数本大卖的话本。

最火的一本就是,海客谈瀛记……

而朱翊钧手中拿着的就是这本。

天津卫坊间刊印的。

朱翊钧最喜欢看的就是这种,等到民间有了大热的书后,锦衣卫都会给他淘来,而这本海客谈瀛记,说白了,还是没有逃脱神神鬼鬼那一套,不过,却搬到了海上。

其中有一个情景,让朱翊钧看的有些不高兴,因为他明显感觉出来,这个写作的文人,在里面夹杂了私货,醋多饺子少。

万历三十八年,闽海渔户陈阿三,驾小艇捕鱼于洋面。

日午,雾起,浪平如镜,忽见一物浮于波心,近观乃一男子,面白如纸,衣履褴褛,气息奄奄。

阿三急曳上船,以干衣覆之,灌以热酒,半晌方苏。

阿三问:“此地离岸数十里,君何落水?”

男子茫然答:“非福建也。”

“然则何处?”

“往皇明州,将靠岸时,舟覆,同船尽没,唯我独活。”

阿三骇异:“皇明州距此千里,无舟楫,何以至此?且近月无覆舟之讯。”

男子瞠目,良久自语:“我竟至此耶?”又抚胸顿足:“当时呛水窒息,明明已死,何以复生?”

阿三细观之,见其衣上霉斑密布,肌肤冷硬如铁,无半分活人气。

阿三毛发倒竖,知遇鬼矣。

男子亦觉身冷如冰,低头见水中倒影,透明无质,始悟己死一年,魂随波漂,执念未散。

雾益浓,男子渐显虚无,唯余呜咽:“求生而死,冤哉!”

言毕,化一缕青烟,散于浪涛间。阿三急摇舟靠岸,不敢复言此事。闽海之上,此类怨魂,盖非一端也……

朱翊钧看完就知道,这又是哪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文人写的,求生而死,冤哉!大明朝廷鼓励百姓们出海去海外定居,在福建两广已是常态,有人愿往,有人却不愿意去,愿往之人,本是求生,却因此而死。

闽海之上,此类怨魂,盖非一端也……也是在说,这么多年,死在海上的百姓们冤魂不算散。

话说得委婉,但质疑之意隐隐可见。

还有一个篇章,救人反被人害,通篇只有一个意思,“以中华英才,饲蛮夷之欲”……也是在影射京师大学堂与伦敦大学堂的学子交流之事。

朱翊钧一一看过,面色平静。

这些书,司礼监每月都会搜罗一批送进宫。

起初冯安战战兢兢,怕皇帝震怒。

谁知朱翊钧看了,只摆摆手:“民间议论,随他去。不必干涉。”

他真不生气吗,他当然生气,但他会装,装的不生气。

四十三年的皇帝当下来,他早明白一个道理,堵不如疏。

百姓有嘴就要说话,有笔就要写文章,你越是禁,他们越觉得你心虚。

不如敞开让他们说,说累了,说够了,发现朝廷该干嘛还干嘛,自然就消停了……

况且……这些话本文章里,也不是全无道理……